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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四点,钱塘县仁和镇还沉溺在墨染的沉寂里,唯有此起彼伏的鸡鸣在狭窄的巷弄间来回冲撞,似要撕开这层厚重的夜幕。硬板床上,鲁智深猛然睁眼,意识已清晰如刀。他一翻身坐起,糙硬的草席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短暂地烙下几道红痕,又迅速消隐在紧实的肌肤下。他眯着眼,习惯性地探向床边,粗糙的手指摸到那盒磨得棱角模糊的火柴。“嚓——”细小的火焰在黑暗中倏地点亮,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煤油灯芯。昏黄、摇曳的光晕艰难地撑开一方朦胧,恰好描摹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青黑的胡茬在下巴和唇边倔强地冒了头,如同田埂上新生的杂草,宣告着青年的蓬勃,也透着一丝生活过早刻下的风霜。

他抓起炕头叠放着的、洗得泛白脱形的蓝布褂子。套上时,粗糙的布料亲密地摩擦着他结实如垒石般的臂膀和宽阔的脊背,发出窸窣的沙沙声,像是这身早已融入他身体的“盔甲”在低语。袖口的毛边和肘部那枚深色、细密的新补丁异常刺眼——那是母亲钱桂花上个月在油灯下熬红了眼睛才缝好的。他低头系好最后一颗铜纽扣,目光落在自己那双仿佛不属于青年的手掌上。指节粗大,像老树的结节,厚重的老茧覆盖着掌心纹路,那是与锄头、泥土经年累月角力磨出的印记。指甲缝里嵌着深色,那是昨日插秧时不肯离去的污渍,如同生活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日复一日的艰辛。

几乎是同时,灶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柴火细微的噼啪声随之响起。钱桂花也起来了,永远比这沉睡的村镇醒得更早。鲁智深趿拉上那双穿了不知几冬几夏、鞋底早已磨得薄如纸片的布鞋(鞋面鞋帮也分别打了两三个补丁),脚底板直接感受着院中土地上小石子的硌硬棱角。他走到院子中央那口老井边,冰冷的井绳入手冰凉刺骨。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辘轳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深井水被提起。他毫不犹豫地舀起一瓢,冰凉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激得他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瞬间无影无踪。水珠顺着他晒得黝黑的脖颈滚落,像一串串坠落的珍珠,砸在同样粗糙的衣领上,洇开一片深色。

“智深,来吃饭。”钱桂花的声音从灶膛口传来,混着柴草烟气。

小小的木桌上,仅有两碗。一碗是稀得几乎能映出人脸的薄粥,几粒米星在碗底沉默。另一碗是干瘪卷曲的咸萝卜干,透着一股浓烈的腌制气息。鲁智深端起来,蹲在褪色发白的门槛上,埋头呼噜几口,碗便见了底,他用粗大的食指仔细刮着粗瓷碗内壁,不落下任何一丝淀粉的痕迹。另一手抓起萝卜干,咀嚼时发出清晰响亮的“嘎嘣”声,带着农家腌货特有的咸香微甜,是贫乏早餐里唯一的慰藉。

“爸呢?”他用袖口抹了下嘴边粥渍和咸菜屑,问道,声音带着刚喝过热粥的微微沙哑。

灶台边,钱桂花停下擦锅的动作,深深叹了口气,暮气沉沉的叹息在灶房里回旋:“咳了一宿,天快亮才消停些,这会儿刚囫囵睡着。”她转身从灶台边摸出一个用旧粗布仔细包好的包裹,递过来,“给你带了俩红薯,晌午饿了填填肚子。”

鲁智深默默点头,接过那温热的粗布包,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他小心地掀开衣襟,将两个沉甸甸的生红薯塞进贴近胸膛的怀里。院墙角落,锄头倚壁而立,五年的岁月已将木柄磨得光滑无比,浸透了他汗水与油脂,在昏暗晨光中微微泛着油润的幽光。锋利的锄刃刚刚被钱桂花仔细磨砺过,寒光凛冽,仿佛能轻易切开这渐浓的曙色。

鲁智深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出头,身形高大挺拔。长期的户外劳作风刀霜剑,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雕刻成一尊深沉的古铜色塑像,那色泽不仅是被阳光反复亲吻的证明,更是岁月和泥土在他身上刻下的坚韧勋章。

天边刚泛起一丝混沌的鱼肚白,鲁智深已扛着锄头踏进自家的水田。清晨厚重潮湿的露水带着彻骨的凉意,贪婪地爬满他的裤腿,迅速渗透至肌肤。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特有的浓郁腥气,混杂着幼嫩稻苗释放的微弱清新气息。他随手将发白的蓝布褂子搭在田边那棵歪脖子柳树的枝桠上,顿时,精壮的上身暴露在微凉的晨风里。紧实而富有张力的肌肉线条块垒分明,沟壑起伏,仿佛是大地上一条条沉默而有力的田垄。他习惯性地朝宽阔的掌心啐了一口唾沫,双手用力搓磨了搓,让湿滑感覆盖住老茧的干硬。随即,他牢牢握住那光滑的木柄,双臂肌肉绷紧如弓弦,狠狠地将锄刃楔入饱含水分的大地。噗嗤——!泥土被翻裂的沉闷声响有节奏地回响在空旷的田野间。潮湿、带着腐殖质甜味的泥土气息蓬勃而出,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汗水几乎是随着他挥动的手臂第一下便从鬓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聚拢在下巴,凝成饱满的一滴,“啪嗒”一声,沉重地砸进刚刚翻开的、深褐色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了踪迹。

日头渐升,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火盆被无形之手悬吊上来。炙热的光线无情地鞭挞着毫无遮蔽的水田,空气仿佛粘稠的油汤。鲁智深黝黑油亮的脊背如同涂了一层桐油,在烈日下闪动着刺目的光晕。汗水在上面蜿蜒爬行,画出一条条闪亮的溪流,最终汇入湿透的裤腰。粗布裤子紧贴在大腿和小腿上,勾勒出他强健的腿部轮廓,每一步挪动都牵动着黏腻不堪的布料,发出细微的呻吟。

“智深——!日头毒得跟盐罐子倒了似的,停下喘口气再干吧!”钱桂花苍老而充满担忧的声音从田埂尽头遥遥传来。

鲁智深直起酸痛的腰背,循声望去。钱桂花的身影有些佝偻,站在那窄窄的田埂上,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她那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早被汗水洇透,紧紧贴在前额,几缕银灰色的碎发被打湿粘在汗津津的脸上,深深的皱纹里塞满了风吹日晒带来的细密尘土。母亲的心疼像一根柔软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咸涩汗水,倔强地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缺水而更显嘶哑:“不了,妈。早上这点凉快气儿难得,还能多刨几垄地。”

话音刚落,他便重新将那沉重的锄头扛上渗满汗水的肩膀,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扎进那片无边无际的、泛着刺目水光的绿色稻田里。阳光将他孤单却笔直的背影压缩拉长,投在泥泞的水田里,显得渺小却又无比坚韧。汗水如同断线的珠串,不断从他的额际、颧骨、鼻尖汇聚滚落,沿着轮廓分明的脸庞沟壑一路滚烫地滑下,砸落在脚下的水坑或滚烫的泥土上,瞬间蒸发殆尽,只留下更深的咸涩。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早已湿透,紧紧裹贴在古铜色的肌肉上,湿布之下,每一块劳作用的肌腱都紧绷鼓胀,在每一次发力时清晰可见地涌动,无声地诠释着“力量”两个字最原始的含义。

钱桂花立在原地,望着儿子那汗湿的脊背渐渐被浓密的稻苗所吞没,只余下锄头扬起落下带起的一片片泥泞水花。她用力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无奈与疼惜。儿子像他父亲一样,是个闷葫芦,认死理,打定了主意,十头水牛也拉不回。她只能深深叹口气,提着篮子,踩着自己投在田埂上的细弱影子,艰难地朝着儿子劳作的方向挪去。

终于走近了,她没再劝阻,只是默默地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粗糙的陶罐,罐口还冒着丝丝凉气:“喝点水,水罐里加了点盐花,解渴别中暑了。”

清凉甘冽的井水带着微微的咸意(那是母亲放的一小撮粗盐),鲁智深接过来,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凉意瞬间由喉咙直冲头顶。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嘴角满溢而出,顺着脖子流过起伏的胸膛,将本已湿透的粗布褂子浸染成更深的颜色。他放下陶罐,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嘴,长长地、带喘地吁出一口灼热的浊气,仿佛要把肺腑里的燥热都驱散出去。

钱桂花看着他喝水,待他缓过气来,才低声开口:“你爹一早去镇上看周先生了,怕是晌午饭也得在那头凑合了。”说着,她枯瘦的手颤抖着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个用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手帕小心包裹着的东西,“这个,还热乎着,快垫吧垫吧。”

鲁智深接过带着母亲体温的小手帕包裹。他摊开手掌,小心掀开那带着皂角清香的旧布角——里面是半块温热蓬松的红糖馒头和一条酱黑的腌萝卜。红糖特有的焦甜香气混合着咸菜的酱香迫不及待地钻入他的鼻腔,唤醒了更深沉的饥饿感。

没有丝毫犹豫,他三两下便把馒头和咸菜塞进嘴里,机械而有力地咀嚼着,口腔被纯粹的香甜咸香填满。吃完,他用那旧手帕随意擦了擦嘴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铺在旁边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田埂土面上(田埂上并无杂草),一屁股坐了下去,发出疲惫又满足的一声轻哼。

钱桂花也跟着艰难地坐了下来,就在儿子旁边,膝盖对着儿子沾满泥巴的小腿。午时的太阳毫无遮拦地晒着她微驼的脊背。她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沟壑,每一道都像是被风霜和生计这把钝刀慢慢刻出来的。黝黑的肤色掩盖不住那被岁月侵蚀的疲惫。粗糙的手指像未经打磨的树根,指甲缝里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田间印记。生活沉重的份量几乎把她压弯到泥土里,然而她望向儿子的目光,始终是温和、浑浊,却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慈爱光泽。

静坐了片刻,钱桂花望着眼前在热风里有气无力摇晃着的稻秧,脸上愁云密布,一声沉闷的叹息从胸腔深处滚出:“唉……你爹这身子骨,像是秋天的树叶,一天比一天不济事了。”她顿了顿,声音干涩,如同稻叶在风里摩擦,“今年的早稻苗看着蔫头耷脑,雨水不顺,怕也结不出几颗饱穗……屋里头你爹抓药打针,那钱跟流水似的……愁死个人,这可咋个填窟窿啊?”她的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目光呆滞地投向远处,仿佛在那片晃动的绿色里能找到一条能走通的活路。

午后的酷暑是一天中最严苛的刑罚,蒸腾的地气将一切景物都扭曲。鲁智深挪到田埂旁一小块稀疏柳树的阴影下。他艰难地脱下那双沾满泥浆、几乎变成泥坨的布鞋,倒扣过来磕打。泥土扑簌簌落下。袜子?早磨破了,根本省下了。脚底板被汗水和泥浆长久的浸泡,显出一种令人揪心的苍白浮肿,脚趾缝间,几个透明的水泡涨得发亮,有一两个边缘已经开始渗出浑浊的液体。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父亲鲁长海佝偻的身影在另一块地势稍高些的旱地上缓慢移动。他正伺候着一垄青椒苗。他弯下腰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每节脊椎都在痛苦地呻吟。他用一柄小锄头(大的已经挥不动了),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又专注地刮掉地垄上的小草,小心翼翼避开脆弱的椒苗,那专注的样子,仿佛在呵护什么珍贵无比的宝物。剧烈的咳嗽时常打断他的动作,他不得不停下来,弓着背剧烈地喘咳一阵,才能继续。他那瘦骨嶙峋、微微摇晃的背影,在炽白刺目的阳光下,单薄得如同一张被风揉皱的旧纸片,似乎随时会被这无情的烈日点燃、焚尽。鲁智深的目光无法从父亲身上移开。记忆如同潮水,猝不及防地将他带回几年前:父亲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日,轻松就能把他这个半大小子单手高举过头顶,爽朗的笑声能震落树叶。可那强健的筋骨是如何被这恼人的肺痨一日一日蛀空的呢?如今,甚至连握紧一把小锄都显得如此勉强。

“爸——!”鲁智深心疼地喊了一声,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脚底水泡摩擦泥土,痛得他嘴角抽了一下。

鲁长海听到了。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直起一点腰,转过身。刺眼的阳光直射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和深陷的眼窝,使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他努力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那笑容牵扯着他干瘪松弛的皮肤,非但没有驱散病容,反而更显出一种强撑的虚弱。他抬手用同样粗糙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黄豆大的虚汗,声音因喘息而断断续续,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喊道:“……咳…咳…没事!儿啊!你爸我啊……还…还硬朗着呢!就这点草…咳…能算活?”他摆了摆手,示意儿子坐下,“快歇你的…别…别过来!这太阳晒得慌!”

鲁智深僵在原地,没有再动。他默默望着父亲瘦削枯槁的、仿佛风中残烛般的背影,胸腔里翻涌着酸涩的暖流和尖锐的痛楚。父亲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为了自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默默榨干了自己最后的气力,却从没抱怨过一声。那些被药味和草药渣充满的屋角,那些全家人在寒冬挤在一床破被里瑟瑟发抖、省下每一块木炭的艰难时光,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这时,钱桂花匆匆地从村里方向走来,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混合着一点急迫,还掺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小小的欢喜。

“智深!快过来!”钱桂花的声音带着喘息,她站在田边,没再往前踩进更泥泞的地里。

鲁智深的心下意识地提了起来,难道是父亲的病又有什么不好?他跛着脚,忍着脚底的刺痛,踩着湿滑的田埂往母亲那边快走了几步。

钱桂花脸上那点小小的欢喜终于在看清儿子的表情时扩散开来,化成了眼底一点微弱的亮光,皱纹里仿佛瞬间盛满了喜气:“你老师!教英文的沈老师!晌午特意来咱家找你了!说是找你核对分数哩!” 没等鲁智深回应,她便迫不及待地、又带着几分自豪地补充道,“沈老师说啦!你这回期末考试,分数可硬气啦!尤其是那个什么、什么数学……沈老师说了,照这个分数,‘大有希望考上大学!’” 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雀跃着说出来的,努力模仿着沈老师的语气,眼睛紧紧盯着儿子瞬间变化的脸。

鲁智深的双眼在听到“大有希望考上大学”几个字时,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被强电流瞬间贯通,黝黑脸庞上的肌肉因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而微微抽动,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扯出一个真正属于年轻人的、灿烂的笑容。这光芒在他的眼中仅仅驻留了片刻,就像风中残烛般摇曳了一下,迅速熄灭。喜悦如同退潮的海水,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更深、更沉的黑云覆盖。眉头骤然锁紧,一层灰暗的阴霾笼罩了所有的神采,嘴角紧抿,无声地向下拉扯着。那份沉重的忧虑和无奈,压倒了一切。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调子:“可……妈……咱家……” 下面的话像沉重的铅块,死死卡在喉咙里。学费、药费、这满眼蔫头耷脑、收成难料的庄稼地……每一个字都比千斤还重。

钱桂花仿佛预料到了儿子所有的顾虑。她那带着笑意的神情瞬间沉淀,被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取代。她猛地踏前一步,粗糙的手急切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抓住儿子沾满泥浆的小臂,打断他的话:“你管那些做甚?!”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砸在田埂的泥块上,“天塌下来还有你爸和我撑着!你只管把书念好!读到天边去!读到书里头去!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勒紧裤腰带饿不死人!你只要能考出去,砸锅卖铁、拆房卖地,爸和妈都给你凑盘缠!” 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儿子慌乱无措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份决心钉进他的骨头里。

鲁智深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撞进胸膛,灼烫了五脏六腑。他用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深深陷在烂泥里的、沾满湿泥和枯草、脚底还在隐隐作痛的赤脚。那些因缺钱卖掉冬衣柴火、全家人在寒冬挤在一床薄被里互相汲取暖气的冰冷日子;为了省下炭钱,灶膛只能烧最潮最不顶用的湿柴草、全家被烟熏得泪流不止的呛人夜晚;父亲盯着药渣、一声又一声被压抑住的沉闷咳嗽……一幕幕在眼前清晰地浮现。

他再次抬起头,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旱地上的父亲。父亲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也正佝偻着望向他们,瘦小的身影在烈日的炙烤下微微蒸腾。他正缓慢但异常专注地清除最后一小块地垄上的杂草,每一锄落下,都透着一种执拗的、不肯轻易向命运低头的韧劲。那道瘦弱却始终不肯倒下的身影,比漫天燃烧的阳光更灼痛他的眼睛。

夜深了。小小的钱塘县仁和镇沉入梦乡,只有不知疲倦的夏虫在草丛里鸣叫。鲁家那间低矮土坯房的小院里,只有西侧那间小屋的窗纸上,还透出一小片昏黄暗淡的方格子光晕。为了省油,鲁智深捻小了灯芯到最低限度。豆大的灯火苗像一粒微弱的心脏在跳跃,只能勉强照亮他面前那张老旧、带着无数刻痕的枣木书桌桌面一小块地方。

鲁智深坐在一条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硬木板凳上,身体前倾,借着那微弱得可怜的光线,艰难地辨识着书页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的课本都是村小学老师、堂哥鲁明德读高中时用过的旧书,书页早已发黄卷角,边边角角磨损得如同狗啃过一般。空白处、行距间,到处都是堂哥当年信手涂鸦的各种画作和潦草的“鲁明德”签名。他用一根铅笔头在几经擦拭、边缘早已卷曲发毛的旧草稿纸上演算着复杂的方程式。笔尖磨得只剩下小半粒米那么点铅芯,必须用力地用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才能艰难地在纸上划出痕迹。每一笔都显得那么滞涩、费力。

窗外,从父母屋里传来的咳嗽声又剧烈地撕破了夜的寂静,一声连着一声,如同拉破的风箱,带着一种要将肺腑脏器都生生呕出来的痛苦和挣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洞、骇人。

鲁智深猛地停下捏着铅笔头的手指。寂静的空气里只剩下那如同捶打沙袋的闷咳声和父亲急促如风箱般的喘息。他眉头紧蹙,几乎是屏住呼吸听了一小会儿。轻轻放下那截珍贵的铅笔头,他摸索着站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走到外间灶房角落,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他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起半碗清水。冰凉的触感顺着手臂传来。

他端着碗,用脚趾轻轻顶开虚掩的父母房门缝隙。屋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中药苦味和一种病气的浑浊感。鲁长海背对着门,蜷缩在炕上,身体随着每一次剧烈的咳嗽猛烈地抽搐着,发出一阵阵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憋闷痛苦的嘶鸣。

“爸……您喝口水……压压……”鲁智深的声音压在嗓子里,轻得如同叹息。他紧走两步靠近炕边。黑暗中看不太清父亲的脸,只能听到那令人心碎欲裂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咳嗽声。借着灶屋门缝漏进的那一丝微光,他看到父亲在咳嗽间隙的间隙艰难地撑起一点身子,朝他这边费力地扭过头。

鲁长海接碗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如同寒风里枯萎的树枝,浑浊的眼中满是疲惫的血丝。冰凉的水从微微颤抖的碗沿溢出,泼洒在炕席上早已发黑发亮的薄被子表面,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水迹。

“……你……你怎么还没睡?”鲁长海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下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强行挤出的铁砂,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马上……我马上就去睡。”鲁智深赶紧爬上炕沿,顾不上鞋底的污泥,用自己粗糙的手指,代替母亲平时用的布帕,替父亲擦了擦额头冰凉粘腻的虚汗和顺着鬓角淌下的口水,“您快别说话……喝水缓着……”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皮肤的灼热和那种虚弱的、不正常的颤动,“别惦着我……安心……好好将养着……”他的声音有些发哽,几乎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他不敢再多待,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那间压抑的病室。重新坐回微弱的灯火前,那书本上的字符却像是被搅浑的水面。他使劲眨了眨眼,想集中精神,可面前摊开的书页上却诡异地浮现出父亲那在黑暗中因为剧烈咳嗽而扭曲痉挛、蜡黄枯槁的病容,挥之不去。他烦躁地闭了闭眼,深深叹了口气,最终放弃了继续演算的念头。

他像执行某种仪式般,谨慎地俯下身,探手向硬板床铺的最深处摸索。在土坯墙角的一个老鼠啃过的破洞里,他拖出一个生锈的扁铁皮盒子,盒盖边缘已经被红锈蚀穿了几个小孔。打开盒子,里面稀稀落落地躺着几枚面值不同的硬币(有贰分,有伍分,最大的一枚是壹角),它们旁边是几张揉得极其皱巴、有些甚至被汗水浸湿又风干而变形的毛票(多数是一分、二分的)。他伸出两根沾着墨水印和铅笔灰的手指,把它们一一扒拉出来,在灯下仔仔细细地数了又数——五角七分。这是他断断续续帮人修农具、割草、甚至捡拾废铜烂铁攒了快一年的“积蓄”。离最新版的教材、一套像样的文具、哪怕是去县里考试所需的盘缠……仍是那么遥远的天文数字。

窗外,传来一声远处不知名夜鸟凄厉的鸣叫,刺破了沉寂的黑暗。鲁智深的心脏猛地一跳。透过窗纸上那个用破纸糊住却仍透光的小破洞,他极目远望,村东头天际线上那片属于砖厂的天空,还隐隐映着一层浑浊暗红的微光,仿佛大地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再也没有一丝睡意。黑暗中,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动作轻如狸猫,悄然起身,迅速套上白天的湿褂和那条带着泥巴硬壳的裤子(脚底的水泡摩擦着布料,刺刺的疼,他咬紧牙关没有哼出声)。他轻轻拉开房门,闪身出去,反手极轻地带上那扇破旧不堪、吱呀作响的木门。从冰凉的门板后面,他熟练地拎起一个叠得方正的麻袋和一根被汗渍手浆浸润得油光发亮的桑木扁担。

村东头的“兴旺”砖窑,天不亮就开工。窑口昼夜不停火,清晨趁着凉快,是招临时搬砖小工的高峰。工头按块计数:一块土砖,一分钱。鲁智深在心里盘算过无数次:咬牙干足四个小时,运气好点能搬完三百块,那就是三毛钱(如果能赶上砖坯不糊手的话)。若能坚持六十个清晨……一笔从未奢望过的“巨款”——那沉甸甸的一百八十块小角票,就在眼前!足够买一套盗版的复习资料,一支崭新的能吸墨水的钢笔,一块画图用的硬塑料直尺,甚至……还能剩几张毛票买点便宜的纸张!

黎明的露水冰冷刺骨,打透了他薄薄的、露着脚趾的破布鞋,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脚底的水泡里。远处砖窑那排高大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黑烟,早已将那微红的天空彻底染得更加污浊。巨大窑炉发出的轰鸣和机器运转的“隆隆”声,在拂晓沉寂的田野上隐隐滚动。

鲁智深的肩膀扛着沉重的扁担,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扁担两端的绳索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碰撞摇晃,发出低沉的“吱呀、吱呀”声,像是一曲单调而沉重的背景音,伴随着他走向那片升腾着滚烫烟尘的赤红热土。

他忽然想起,就在昨夜,隔着那道薄薄的泥坯墙,他清晰地听见了父母的低语:

“……长海……那镯子……可是俺娘……临咽气前摸着俺的手……亲自给俺套上的……是咱祖上……”

“……咳……咳……管不了那么多了……孩子出息……咳咳咳……才是根……咳……能当几个……算几个……咳……”

母亲压抑到极致、变成一种呜咽般的抽泣声,如同一把冰冷尖锐的锉刀,狠狠地、反复地刮着鲁智深的鼓膜、心脏。一股强烈的酸涩和血腥味骤然涌上喉咙口,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齿缝间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不行!绝对不行!不能榨干父母身上最后一点念想,不能为了自己那遥不可及的梦,踏碎爹娘的根!

他再一次挺直了那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的脊梁,扛紧肩头的扁担,迎着那愈发清晰的、滚烫的气息,朝着砖厂大门的方向,奋力迈开沾满露水泥浆的脚步!

砖厂那用粗糙红砖垒砌、铁皮大门洞开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悬挂着一盏刺眼的、滋滋作响的瓦斯汽灯,灯下黑压压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全是些和鲁智深年纪相仿或是更为年长一些的汉子,个个面黄肌瘦,目光浑浊或呆滞,穿着比鲁智深好不了多少的破烂衣衫。在这昏黄刺眼的光晕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长,疲惫地叠在地上。

鲁智深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走到长长的队伍末尾。清晨湿冷的寒气钻心刺骨。他用力地来回搓磨着自己那被水泡和草鞋磨砺得如同粗砂纸般的手掌,努力想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指甲缝里那点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泥土印记,在这朦胧的灯光下清晰可见。

“咦?你是……老鲁家的大小子?”一个穿着旧蓝布工装、脸上蒙着灰的工头挨个点数时,目光扫过他,在他那张因为年轻而尚未完全蒙上贫苦麻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认了出来,“你爹……不是病得挺重吗?不搁家照应,大早起的跑这儿来啃砖灰干啥?”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和不解。

“来!干!活!”鲁智深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嘈杂和机器噪音,带着一股青年人特有的倔强。他挺了挺那过早承担重担、却依旧宽阔厚实的胸膛,“我有力气!”他仿佛为了证明,下意识地曲起胳膊,短褂下那坚实的肌肉块块绷紧起来,在灯光下投下利落的阴影。

工头那双被烟气熏得眯成缝的小眼睛上下将他扫视了一遍,目光掠过他那沾满泥点却透着勃勃生机的脸庞,结实鼓胀的胸臂肌肉,最终落在他那双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的大手上。工头吸了吸鼻子,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唔……中。”他用下巴朝东边那片红光和热浪涌来的方向点了点,“去三号窑口装车那队里!看着点道儿!别砸了自家脚!”说完便不再看他,低头在本子上勾划着。

鲁智深跟着队伍,如同溪流汇入滚烫的岩浆河,走向厂区深处那座吞吐着红光的庞然大物。离得越近,那灼人的热气便如同无形的巨浪,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面孔,呼吸的空气带着刺鼻的煤焦和硫磺混合的呛人味道。热浪扑面而来,卷起的炽热粉尘瞬间糊住了鼻孔眼睫。他皱紧眉头,脱下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嫌脏般地飞快挽了个结,系在汗水淋漓的、精壮的腰上。

巨大的制砖窑口像一个张着血红大口的巨兽。窑口前方,一车车刚从模子里挤压出来的、还带着蒸汽的湿黏土砖整齐堆放着,像等待检阅的暗红色方阵。每一“车”用简易木轮板车装载,标准的五百块砖。

“看清牌号!三号窑!每人一车!拉到西头仓库!点牌换现钱!”一个满脸黑灰的大汉操着嘶哑的嗓门吼道,手里挥舞着几块刻着数字的木牌。

鲁智深的视线牢牢锁定了那满满一车暗红色的土砖。他估算着那庞大的体积和分量,鼻腔里充斥着火炉与湿润黏土混合的复杂气味。他猛地闭上嘴,做了个深深的、将肺叶里所有清冷空气都压榨出来的深呼吸,灼热的尘埃瞬间灼痛了气管。

他弯下强悍的腰背,双臂肌肉在汗湿的皮肤下紧绷如铁。两只粗粝的大手稳稳钳住板车把手下面车框最外侧的两块厚重的砖头。粗糙冰冷、还带着湿气的砖面狠狠摩擦着他掌心和手指外侧的老茧,发出“呲啦”的声响,一些细小的尘土颗粒瞬间钻进他指甲边缘的缝隙中。他咬紧牙关,将砖块搬离车体。肩膀顺势扛在扁担前端。那冰冷的扁担触碰到因汗水而变得湿滑滚烫的肩膀皮肤,带来一阵突兀的刺疼。他用扁担两端穿过板车底部特意留出的钢条孔眼,再用肩膀熟练地垫起粗麻绳绞成的肩带——这个动作他已经偷偷观察和琢磨了很久很久。

肩膀骤然下沉!粗壮的桑木扁担发出刺耳的呻吟!五百块土砖,近八百斤的重量,瞬间透过扁担和绳索,沉重地、蛮横地碾压在他年轻却过早坚硬的肩骨上!

鲁智深的额头瞬间青筋暴起,汗水如同滚烫的溪流奔涌而下。然而,他布满汗水的脸上非但没有露出痛苦,反而在牙关紧咬中凝成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神色。那双深陷在浓黑剑眉下的眼睛里,被远处砖窑火膛口翻腾的炽烈火光点亮,闪烁着一种超越疲惫和疼痛的光芒!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脚下这条铺满泥污、被露水打湿、又将被他的血汗一遍遍冲刷的通向窑口的路,注定荆棘密布,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炭火上,烙铁般烫脚。但他胸膛里仿佛有一头沉睡的狮子在低吼。

为了操劳半生、被病痛拖垮了脊梁骨的爹!为了灯下缝补、愁白了头发、眼里永远含着泪又饱含希冀的娘!为了这个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挣扎的家!他愿意把自己凿进这滚烫的砖坯里去!他愿意用这血肉之躯,十倍、百倍地去扛下生活的碾磨!他要把自己的筋骨脊梁,打造成这世间最坚韧的基石!

总有一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但它会照耀的是父亲不再为药费紧锁的眉头,母亲不再为米缸叹息的嘴角!他会用肩膀上的血泡,用滚烫砖块烙印在掌心的茧子,用无数次咬牙直起的腰杆,为至亲筑起一道风雨不侵的长城!

这个灼热的信念如同一根无形的支柱,撑起他被重担压得弯曲的脊梁,成为他沸腾血液中的燃料!让他在烈日与粉尘的烘烤下,在灼痛的双肩和破裂的掌心带来的钻心疼痛中,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一块砖!又一块砖!用这不屈的血汗之躯,去垒砌一道通往希望彼岸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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