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九点整。锦绣阳光物业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劣质茶叶在一次性纸杯里泡出的褐色液体,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涩味,混合着空调冷气吹出的、带着灰尘的凉风,以及十几个大男人身上散发的汗味和隔夜烟味。阳光透过那扇不算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形成一道狭窄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疯狂舞动,如同被困在琥珀里的微缩风暴。
刘胖子像一尊肉山,稳稳地杵在会议桌尽头。他那肥硕的身躯几乎挡住了身后墙上那幅印着“团结奋进”四个烫金大字的装饰画。他双手撑着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挂着一层油光,面无表情,只有那双藏在厚厚眼皮下的小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保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施压的威严。
“为了提升小区夜间安全等级,优化巡逻效率,” 刘胖子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容反驳的腔调,“经公司研究决定,从下周开始,所有夜班岗点,工作时间延长一小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希望大家克服困难,以大局为重。”
“嗡——!”
话音未落,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延长一小时?!”
“本来夜班就熬人,再加一小时?!”
“这谁顶得住啊?”
“就是!白天补觉都补不回来!”
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小李猛地挺直了腰,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压抑的愤怒,他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小王抱怨:“这……这不要命吗?本来巡完一圈腿都软了,再加一小时?” 小王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一个陈旧的烟疤。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压力,每个人都像被扼住了喉咙,不满的情绪在沉默中发酵,却无人敢率先发声。
就在这片压抑的死寂中!
“唰!”
一只粗壮、布满老茧、指关节如同树瘤般凸起的大手,如同刺破阴云的标枪,猛地举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鲁智深如同铁塔般从座位上站起!他那魁梧的身躯在狭窄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高大,几乎要顶到天花板!阳光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刘胖子,声音沉稳有力,如同洪钟敲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刘经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四十一条规定,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日不得超过一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惊愕的同事,声音更加洪亮:
“并且,根据第四十四条规定,安排劳动者延长工作时间的,支付不低于工资的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工资报酬!请问刘经理,这次延长工时,经过工会和劳动者协商了吗?加班费怎么算?”
“嘶——!”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呼吸都忘了!小李和小王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他们看着鲁智深,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大个子!他……他竟然懂法?!还背得这么溜?!
刘胖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层刻意维持的威严如同劣质墙皮般“哗啦”一声剥落!他堆满肥肉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他显然没料到,这个被他视为“傻大个”、只知道卖力气的保安,竟然会搬出《劳动法》!还背得这么精准!他的胖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呃……咳咳……” 刘胖子干咳了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戴了一张劣质面具,“小鲁啊……这个……公司……公司现在确实有点困难,大家……大家要同舟共济嘛!理解一下!理解万岁!” 他的目光飘忽不定,不敢与鲁智深对视,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扫扫墙角,就是不敢看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鲁智深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表情,但那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刘经理说得对,同舟共济,应该的。”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砸下:
“既然要同舟共济,那能不能先把我们前三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结清呢?拖欠工资,也是违反《劳动法》第四十四条的吧?大家伙儿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怎么有力气‘同舟共济’?”
“轰——!”
这句话如同在会议室里引爆了一颗炸弹!所有保安都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火和期盼!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刘胖子!
刘胖子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如同打翻了调色盘!他脸上的肥肉剧烈地颤抖起来,小眼睛里喷出羞怒交加的火焰!他猛地一拍桌子!
“砰!”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泼洒在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散会!!” 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他死死盯着鲁智深,眼神怨毒得像条毒蛇,“鲁智深!你留下!!”
其他保安如蒙大赦,又带着几分担忧和敬佩,纷纷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他们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会议室,厚重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关上的瞬间,刘胖子再也压抑不住!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肥胖的身躯带得椅子“哐当”一声向后倒去!他指着鲁智深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声音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
“鲁智深!你他妈不想干就给老子滚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保安老子一抓一大把!你以为你是谁?!敢跟我叫板?!!”
鲁智深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咆哮,却显得异常平静。他甚至慢条斯理地伸出右手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被噪音震得有些不舒服。然后,他把小指在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裤子上随意擦了擦,眉头微皱,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
“这话听着……咋这么耳熟呢?”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从裤兜里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黑色的塑料外壳磨得发亮。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点开一个录音文件,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瞬间,刘胖子那特有的、带着油滑腔调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会议室里:
“哎呀,小鲁啊!公司最近资金周转困难啊!你也知道,物业费难收……理解一下!下个月!下个月一定补上!……”
录音还在播放,鲁智深已经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冰冷如霜:
“刘经理,这话是你说的吧?你说,派出所的同志要是听到这个……会不会很感兴趣?劳动监察大队的同志……会不会很感兴趣?要是再闹到法院打官司……法官大人……会不会更感兴趣?”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刘胖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刘胖子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黄豆大的冷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顺着他油腻的脸颊往下淌!他嘴唇哆嗦着,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颤抖:
“你……你……你想怎么样?!”
鲁智深停下脚步,将手机在刘胖子眼前晃了晃,屏幕上的录音进度条还在缓缓移动。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很简单。今天下班前,把这里所有保安兄弟的工资,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全部结清!”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刘胖子惊恐的表情,然后慢悠悠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
“否则……我还有个在市公安局工作的老同学,正好管经济案件侦查的……你说,他会不会对这个‘恶意欠薪’的案子……特别感兴趣呢?” (这当然是鲁智深临时起意的虚张声势,但效果拔群!)
刘胖子浑身一颤,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
下午三点刚过。保安室里如同过年般热闹!
“叮咚!”“叮咚!”“叮咚!”
此起彼伏的手机短信提示音接连响起!
“我靠!到账了!全到了!”
“我的也到了!还有利息!”
“鲁哥!神了!你真是神了!!”
老周激动得满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对讲机都跳了起来!他冲过来,用力拍着鲁智深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其他保安也围了上来,脸上洋溢着狂喜和感激,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谢意。而刘胖子的办公室门紧闭着,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
…………
下班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小区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鲁智深刚换下保安服,就被一个战战兢兢的物业文员叫住:“鲁……鲁哥,刘经理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经理室里,烟雾缭绕。刘胖子脸上堆满了极其不自然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仿佛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他手里拿着一盒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香烟(包装上印着外文),手微微颤抖着递向鲁智深:
“小鲁啊……来来来,坐!抽根烟!你看……这事儿闹的,都是误会!误会啊!” 他声音干涩,努力挤出热情,“像你这样的人才,当个保安太屈才了!我……我跟总公司那边推荐了你!安保主管!待遇翻倍!你看……咋样?”
鲁智深没有接烟,甚至没有坐下。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站得笔直,如同一棵扎根大地的青松。他平静地看着刘胖子,眼神深邃,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把戏:
“刘经理,有话直说。”
刘胖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尴尬地收回手,把烟盒放在桌上,双手无措地搓着,肥胖的身躯微微晃动。他犹豫再三,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个……小鲁啊……你看……之前那些……都是我的错!我糊涂!那个录音……你看……能不能……删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
鲁智深看着他,嘴角缓缓向上勾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掏出手机,动作不紧不慢,当着刘胖子的面,点开录音文件列表,找到那条关键的录音,手指悬在红色的删除键上。
刘胖子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充满了期待。
“滴!”
鲁智深按下了删除键。
刘胖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而,鲁智深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不过,” 鲁智深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同冰锥刺入刘胖子的心脏,“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所以……习惯性备份了几份。邮箱里一份,网盘里一份,U盘里还有一份。” 他看着刘胖子瞬间煞白的脸,继续说道:
“只要刘经理你以后按时、足额给大家伙儿发工资,别再搞那些克扣、拖延的小动作……咱们自然就相安无事,这些备份,永远都不会见光。”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如果再有下次……那就不是一份录音这么简单了。”
说完,鲁智深不再看刘胖子那如同被雷劈中、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拉开经理室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夕阳的余晖正浓烈,如同熔化的黄金,泼洒在鲁智深宽阔的肩背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空气中混合着青草、汽车尾气和远处飘来的饭菜香气。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现代都市黄昏的气息,胸中一股豪情油然而生。这江湖,虽无刀光剑影,却同样波谲云诡,而他鲁智深,已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禅杖”与“戒刀”——那便是心中的道义,和手中那部小小的、却足以震慑宵小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