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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嚓!

那柄名为寒鸦喙的薄刃,如同最阴毒的活物,紧贴着森白的颈椎骨缝,再次狠狠刮过,刀刃与骨骼摩擦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沙沙声,而是带上了一种令人牙酸、仿佛要将灵魂都磨碎的刺耳锐响。

嗬——!!!

项易喉咙深处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抽气,身体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猛地向上弹起。脖颈上暴凸的青筋几乎要炸裂开,紫红色的脸庞瞬间涌上一层死灰,汗水早已浸透身下寒玉床,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在冰冷床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粘稠的湿痕。两名铁塔般的亲卫额头青筋毕露,手臂肌肉贲张如铁,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死死按回床上。寒玉床不堪重负,发出沉闷的咯吱呻吟。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瞳孔因剧痛缩成针尖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清醒地圆睁着,死死钉在头顶那绘着祥云仙鹤的房梁上。没有泪,没有哀求,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在翻腾、咆哮,以及那一点如同淬火精钢般,在炼狱中反复捶打、愈发坚韧的清醒神光。

“好,好个硬骨头。”鬼手浑浊的老眼爆射出骇人的精芒,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毒根子缠得死紧。像他娘的千年老藤绞进了铁桦木,世子,撑住,老鬼给你撬开它。”

他左手三指如同生根的铁桩,纹丝不动地压在项易大椎穴旁,为刀锋提供最稳固的支点。右手手腕稳如万年磐石,刀尖在狭小的创口内,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幅度,极其精妙地一旋、一挑、一刮。

噗嗤!

一缕比之前更加粘稠、色泽深黑如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味的毒液,被刀尖精准地剥离出来,滴落在下方玉盘里,发出轻微的嗒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竟显得格外刺耳。

“呃啊——!”项易身体剧烈一颤,如同离水的鱼般猛地一挺,随即又重重砸落,喉咙里发出破风箱即将碎裂般的急促抽吸。巨大的痛楚如同海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每一次冲击,都试图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与解脱。但每一次,那壁垒深处燃烧的火焰——复仇的火焰,看清世道的火焰,活下去的火焰——都会爆发出更炽烈的光芒,将那黑暗死死顶回去。

活下去,睁着眼活下去,看清这天,看清这人,赵元培那张假惺惺的脸,雷豹临死前的狞笑,还有那三道该死的紫鳞烟。这些念头,如同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符咒,支撑着他在血肉剥离、刮骨剔髓的酷刑中,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鬼手刀锋的每一次细微移动,那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骨骼,带来直达灵魂深处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掌控感,他在用意志,强行驾驭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

门外。

回春阁紧闭的雕花木门,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那一声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依旧如同无形的钢针,穿透门缝,狠狠扎在廊下偏厅每个人的心上。

雷洪焦躁地搓着蒲扇般的大手,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铜铃般的豹眼死死瞪着那扇门,仿佛要穿透过去。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砰声,低吼道:“他娘的,听着都疼,世子才多大。这他娘的遭的什么罪,老子恨不得冲进去替了他。”他身上的凶悍戾气几乎凝成实质。

“噤声,雷蛮子。”石头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低沉、冰冷。他巨大的身躯如同真正的铁塔,矗立在通往内室的唯一廊道口,那柄沉重的巨斧斧刃朝下拄在地上。他凶悍的目光扫过雷洪,“鬼手在行针,分不得神,你在这儿聒噪,是想害了世子?”

雷洪被这目光一刺,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硬生生压了下去,梗着脖子,却不敢再出声,只是胸膛剧烈起伏。

阴影中,阿苏的声音如同幽灵般飘出,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听声,世子撑得住。鬼手的刀…稳。”

就在这时,先前那名报信的王府亲卫脚步无声地再次出现在偏厅入口,对着项崮笙的心腹玄稷抱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玄稷先生,赵元培的车驾…没直接回南大营,在四方街口转了个弯,绕进柳叶巷了。巷子窄,咱们的人怕暴露,没敢跟太深,只看到车驾停在了福瑞祥绸缎庄后门!”

玄稷眼神一凝,立刻转身快步走入回春阁内。

片刻后,项崮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偏厅门口,面色沉凝如水,眼神如寒潭深渊。玄稷紧随其后。

“福瑞祥?”项崮笙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却让空气骤然一紧,“刚送完药,转头就去踩盘子了?柳叶巷…福瑞祥后门…”他脑中瞬间闪过南疆镇守府核心区域的地图。

“阿苏!”项崮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阴影晃动,阿苏影刀的身影如同从墙壁上剥离下来,瞬间出现在项崮笙面前一步之外,微微躬身。

“带上夜枭,给我把福瑞祥后门那条巷子盯死,一只耗子也别放过。看看他在放鸽子还是会窑口,记下每一个进出的人,尤其是生面孔,有异动,响箭为号,优先保点子,小心他的反切。”项崮笙的命令短促、精准,每一个切口都用得恰到好处。

“得令!”阿苏没有任何废话,身影一晃,瞬间消失在偏厅角落的阴影里。

“陈魁!”项崮笙目光转向如同困兽般的巨汉。

“在,王爷!”陈魁豹眼放光。

“砸?”项崮笙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打草惊蛇,他巴不得我们动。你带一队磐石卫,换上便装,给我把福瑞祥前门大街和相邻两条巷子的水口都给我扎起来。动静要小,扮成巡城司的青皮,就说最近有飞贼,只许进,不许出。给我把水搅浑。我倒要看看,他赵元培这潭浑水里,藏着什么王八。”

“明白,扮混混堵门搅浑水。这活儿老子熟!”陈魁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凶残的光芒,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偏厅去点兵。

偏厅内,项崮笙的目光重新投向回春阁紧闭的大门,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刮骨声和压抑嘶吼。石头紧握巨斧,如同沉默的山岩守在廊道口,阿苏则隐在更深的阴影里,两人都像绷紧的弓弦。

王府·正厅

项崮笙端坐主位,玄稷如同影子般侍立。那株通体赤红、散发着诱人药香的九转还阳草,此刻正静静躺在打开的紫檀木匣中,置于项崮笙手边的紫檀木茶几上。烛光映照下,那红润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

项崮笙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这株救命灵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紫檀木扶手,发出低沉而富有韵律的笃笃声。

“玄稷。”项崮笙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平静,却蕴含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那缠丝藤的汁液…多久能见效?”

玄稷微微抬首,声音平稳无波:“回王爷。此汁液无色无味,入药后,药性相融,极难察觉。单独服用,并无大碍,甚至略有温养之效。然一旦遇蛇吻毒火…犹如干柴遇烈火。初期,可借其药力,强行激发伤者元气,造成伤势好转、毒势稍抑之假象,实则为毒火添薪。若辅以内力或药力强行逼毒,更会加速其与蛇吻毒火的融合,使其毒性愈发阴狠刁钻,深入骨髓,如附骨之疽。快则三五日,慢则旬月,待伤者元气被彻底烧干,或外力逼毒触及临界…便是毒火焚心,神仙难救。且死状…极似蛇吻毒发攻心,难寻破绽。”

项崮笙敲击扶手的动作,蓦地停住。

正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那株赤红的九转还阳草上。

“好…好一个九转还阳草!”项崮笙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如同金铁摩擦的嘶哑,“好一个同袍情深,好一个赵元培。”每一个好字,都仿佛带着血腥味。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同陡然拔地而起的山岳,玄稷在他起身的瞬间,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开半步。

项崮笙几步走到那紫檀木匣前,俯视着那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毒草。他没有暴怒,但那深潭般的眼底,此刻翻涌的却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

“他想让本王的易儿…死得合情合理,死得药石无医。”项崮笙的声音冰冷刺骨,“连死后的名声…都要被他利用干净,踩着易儿的尸骨,洗刷他驭下不严之过?甚至…借此动摇本王根基?”

他猛地伸出手,砰地一声,重重合上了紫檀木匣,那沉闷的响声,如同惊雷在正厅炸开。

“玄稷!”项崮笙转身,目光如电,“此物,收好。碧血幽昙未至之前,任何给世子用的药,必须经你和秦无咎二人之手,反复过筛。王府内…给我清灶,特别是药房、厨房、近身侍候世子的下人。”

“遵命!”玄稷躬身领命。

“还有,”项崮笙走到窗边,负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赵元培…他以为送完这份大礼,就能置身事外?传令给夜不收,给本王盯死南大营,盯死他赵元培和他那几个千户,他们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水,见的每一个人,本王都要知道,他今日敢对易儿用这阴刀子,就别怪本王…掀了他的棋盘!”

“是!”玄稷再次应道。他知道,王爷的杀心已起,南疆的天,要变了。

回春阁内

时间,在刮骨剜肉的沙嚓声和少年压抑到变形的嘶吼中,如同凝固的铅液,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鬼手额角也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枯瘦的手稳如磐石,浑浊的老眼精光凝聚。玉盘中,那深黑粘稠、散发着腥甜腐臭的毒液,已经积聚了薄薄一层。

“最后一缕,缠在龙抬头骨缝里的硬茬子!”鬼手的声音带着一种高度紧张后的沙哑兴奋,“世子,最后一下。咬碎了牙也得给老鬼挺住,这玩意儿刮出来,您这脖子上的阎王帖,才算拔掉一半。”

项易早已说不出话。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将头死死抵在寒玉床上。牙齿深深陷入早已血肉模糊的下唇。那双几乎被血丝覆盖的眼睛,爆发出最后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骇人光芒,死死盯住鬼手落刀的方向。

鬼手再不犹豫,左手三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项易后颈要穴,右手寒鸦喙化作一道青蓝闪电,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刺入那最深的骨缝,手腕猛地一旋、一剜。

“嗷——!!!”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凄厉惨嚎,骤然爆发。项易的身体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带着恐怖的力量向上弹起。两名全力压制的亲卫竟被这股巨力带得一个趔趄,他脖颈处的伤口猛地喷溅出一小股混杂着黑血的粘液。

鬼手的手,快如鬼魅般收回,刀尖上,赫然挑着一小片深紫色、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还粘连着丝丝缕缕骨膜和神经组织的恐怖毒根。

成了!

几乎在毒根被挑出的同时,早已严阵以待的秦无咎,闪电般上前。手中数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幽蓝光的冰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项易颈侧、心口几处大穴。同时,另一只手将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浓郁生机的碧绿色药膏,急速涂抹在刚刚被刮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创口上。

“呃…啊…”项易那惊天动地的惨嚎戛然而止,身体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软软地砸回寒玉床,再无声息。只有胸膛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起伏。脸上那骇人的紫红和死灰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油尽灯枯般的惨白。那双一直圆睁的眼睛,终于缓缓地、无力地阖上了。只有眼角,残留着一道混着血色的水痕。

整个回春阁,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云璃早已支撑不住,软倒在玄稷及时伸出的手臂上,泪流满面。项崮笙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了寒床边,他如山的身影微微俯下,伸出宽厚的手掌,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过儿子冰凉汗湿的额头。他看着儿子惨白如纸的脸庞,眼底深处翻涌着无法言喻的痛惜、骄傲,以及足以焚毁万物的暴怒。

鬼手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着玉盘里那积聚的深黑毒液和刀尖上那最后一片毒根,沙哑着嗓子对秦无咎道:“秦老…剩下的…看你的水磨功夫了…老鬼…尽力了…”说完,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闭目喘息。

秦无咎神色凝重至极,手指飞速搭在项易腕脉上。片刻后,他紧锁的眉头才稍稍松开一丝:“毒根…大半已清,心脉虽弱,但顽石已去,生机未绝,快。取参王续命汤,吊住他这口气,撑到碧血幽昙。”

侍女们立刻端着药汤鱼贯而入。

廊下偏厅

当回春阁内那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骤然停歇时,整个偏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石头拄着巨斧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雷洪更是霍然站起,豹眼中充满了血丝。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回春阁的门终于吱呀一声,被轻轻拉开一道缝隙。秦无咎略显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秦无咎对着项崮笙、玄稷、石头等人,缓缓地点了点头:“世子…撑过来了,毒根已除大半。”

“呼——!”石头紧绷的身躯第一次明显地松弛了一下。雷洪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激动地低吼:“好,好样的。”

就在这时,咻——!咻咻——!

三支特制的、带着凄厉尖锐破空声的响箭,以一种极其急促、间隔极短的三连发节奏,陡然从王府西北角的方向,划破沉寂的夜空。

这代表着最高紧急警报的三连发响箭信号,来自无影负责监视的柳叶巷方向。项崮笙眼神骤然冰寒如九幽,玄稷脸色亦是微变。

“陈魁!”项崮笙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充满了铁血杀伐之气,“带磐石卫,目标柳叶巷,福瑞祥后门,给本王把口子扎死。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敢动刀子的,就地埋了,快!”

“得令!”陈魁眼中凶光爆射,低吼一声:“磐石卫,跟老子走!”带着一阵狂风,瞬间冲出了偏厅。

项崮笙目光如电扫向石头和雷洪:“石头,雷洪,你们两守死回春阁。世子若有闪失,唯你们是问。无影你随影卫,跟玄稷去接应阿苏,本王要活的,看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点子,敢在本王府邸旁炸刺。”

“是!”石头雷洪同声应道,巨斧横握,凶悍的目光扫视四周,如同磐石般钉在了回春阁门口。

“行。”无影的身影从阴影中滑出,声音冷冽,瞬间与玄稷汇合,几道黑影无声地融入夜色,疾射向西北方。

项崮笙负手立于偏厅门口,玄袍在夜风中微动,如同即将扑食的巨兽,冷冷注视着响箭消失的方向。王府的平静已被彻底打破,暗处的敌人,果然在世子最虚弱的时刻,发动了!

回春阁内

那凄厉的三连发响箭破空之声,同样穿透了门窗。

刚刚给项易灌下参汤的秦无咎手猛地一抖。闭目调息的鬼手豁然睁开浑浊的老眼。云璃惊得抬起了泪眼。

站在床边的项崮笙,目光瞬间刺向西北方向的窗户!项崮笙眼底翻腾的杀意,如同实质!

“呵…”一声极其微弱、带着血沫的喘息,突然从寒玉床上传来。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昏迷中的项易,眉头痛苦地紧紧蹙起,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他那惨白如纸的脸上,竟在昏迷中,也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恨意与杀机!

仿佛那凄厉的响箭,那骤起的杀伐,即便在他深沉的昏迷之中,也激起了源自血脉深处的涟漪!

玄稷已离开。项崮笙的目光落在项易脸上那抹冰冷的杀意上,又看向窗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残酷而冰冷的弧度。他最后看了一眼寒床上气息微弱却倔强活着的儿子,然后,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守好他。”冰冷的声音留给了房内的秦无咎和鬼手。他推开回春阁的门,门外,是杀机四伏的沉沉黑夜。

夜,更深了。风,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刮过镇南王府高耸的飞檐。棋盘,已然掀动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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