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五十分,林知意抱着速写本和几本厚重的艺术理论书籍,站在图书馆三楼讨论区的入口,心跳如同被上紧发条的钟摆。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这片区域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空气中漂浮着书籍的油墨香和咖啡的醇苦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排列整齐的木质长桌,很快锁定了陆辰屿在信息里提到的那个靠窗的座位。他已经到了。
他独自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映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阳光恰好落在他放在桌面的左手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周遭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他自成一个小世界,安静而疏离。
林知意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角,再次深呼吸,才迈步走了过去。
“陆学长。”她轻声打招呼,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陆辰屿从屏幕前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嗯。”他的视线在她带来的速写本和书籍上短暂停留,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关于项目,你有什么初步的想法?”
他的直接让林知意稍微松了口气,却也感到了压力。她将速写本翻到最近构思的几页,推到他面前:“我大概想了几个方向。一个是将中国传统水墨画的意境,通过动态捕捉或者AR技术,让观者能‘走入’画中,体验烟波浩渺、山峦叠嶂的感觉。”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草图上的构想:“比如,当人靠近屏幕或特定区域,画中的水会流动,云雾会翻涌,鸟雀会惊飞。”
陆辰屿听得认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草图上游走。他没有打断,只是偶尔会微微蹙眉,似乎在快速评估技术实现的可行性。
“另一个想法,”林知意继续翻页,语气因为投入而渐渐放松,“是利用数据可视化,将一些抽象的社会情感或自然现象,转化为可交互的、具有美感的视觉艺术。比如,将一座城市不同时间段的声音数据,转化为色彩和形状不断变幻的光影图案……”
她讲述着自己的构想,眼睛因为谈及热爱的事物而闪闪发光。她试图用最形象的语言,描绘出那些存在于她脑海中的、绚丽而充满想象力的画面。
然而,随着她的描述,陆辰屿的眉头却越蹙越紧。当林知意讲到希望实现“让光影随着观者呼吸的频率微微波动”时,他终于开口打断。
“技术上,实现难度很大。”他的声音平稳,却像一盆冷水迎面泼来,“你提到的动态水墨渲染,需要极高的算力和复杂的物理引擎模拟,现有的设备和支持条件很难达到理想效果。至于数据驱动光影,传感器精度、数据清洗和实时渲染的延迟,都是问题。”
他指向她草图上一条看似随意的、代表水流走势的曲线:“这种非结构化的、感性的表达,无法被机器直接识别和编程。我们需要先将其量化,定义关键节点和运动参数。”
他又指向那片代表云雾的晕染:“还有这个。色彩的过渡和边缘的模糊效果,在程序里需要精确的算法定义,不是你画笔一挥就能实现的。”
他的话语精准、客观,像手术刀一样,将她充满感性的艺术构想,解剖成一个个冰冷的技术难题。林知意脸上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她感觉自己在建造一座华丽的空中楼阁,而他却拿着标尺和计算器,冷静地告诉她地基不稳、材料不足。
一种无力感和挫败感悄然蔓延。她试图解释:“可是,艺术有时候不需要那么精确,那种朦胧的、不确定的美感才是……”
“机器需要指令。”陆辰屿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模糊的指令会产生错误的结果,或者根本无法执行。”他看向她,眼神里是纯粹的、属于工程师的严谨,“我们需要一个更明确、边界更清晰、技术实现路径更可行的方案。”
讨论似乎陷入了僵局。林知意看着自己精心绘制的草图,感觉它们在他理性的目光下,变得幼稚而不切实际。她抿紧了嘴唇,先前的那点兴奋和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气氛变得有些沉闷。陆辰屿尝试提出几个基于现有技术框架的、相对“安全”的方案,比如做一个简单的绘画类App,或者一个预设好几种滤镜风格的图片处理程序。
但这些方案在林知意听来,毫无新意,缺乏艺术的灵魂,更像是在完成一个枯燥的作业。她勉强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速写本的边缘,回应变得简短而低落。
陆辰屿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兴致不高,话语也逐渐变少。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一边是感性的、跳跃的灵感火花,一边是理性的、步步为营的逻辑城墙。
第一次小组会议,在一种算不上愉快、甚至有些尴尬的气氛中接近尾声。陆辰屿合上电脑,总结道:“今天的讨论先到这里。你回去可以再想想,有没有更……务实一点的想法。我也再评估一下技术边界。”
务实。这个词像一根小刺。林知意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安静的校园小径上回响。快到分岔路口时,陆辰屿停下脚步,看向她。
“明天……”他顿了顿,似乎也在斟酌词句,“明天下午同一个时间地点,再讨论。”
林知意点了点头,没有看他,低声道:“好,再见。”然后便转身,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陆辰屿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直到身影消失在暮色与人群里。他微微皱起眉头,抬手推了推眼镜,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几分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懊恼。他似乎意识到,与合作者——尤其是这位感性的艺术生合作,远比他调试最复杂的代码还要棘手。而他刚才的处理方式,或许……并不完全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