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粥，像是一剂续命的药，也将沈如晦重新拉回了现实的泥沼。绝食的抗争，以她屈辱的妥协告终。身体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但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和麻木。
顾长钧似乎因为她肯进食而态度缓和了一些，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但他依旧不允许她离开督军府半步，书房的工作也照旧。只是，他待在书房的时间似乎更长了，有时即便不处理公务，也会坐在书桌后，静静地看书，或者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沈如晦则变得更加沉默。她像一抹游魂，机械地完成着分内的工作，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不再试图与顾长钧有任何眼神交流，甚至连必要的应答都简化到极致。她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形的壳里，用冷漠和疏离，筑起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去招惹麻烦，麻烦却会因他而起。
这天下午，顾长钧接到紧急军务，匆匆离开了督军府。他前脚刚走，后脚苏婉卿便像是嗅到腥味的猫一样，再次不请自来。
这一次，她没有像上回那样假意寒暄，而是直接屏退了书房里伺候的仆人，关上了房门。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她和沈如晦两人，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苏婉卿今天穿着一身猩红色的呢子大衣，衬得她肌肤胜雪，却也显得气势凌人。她走到沈如晦面前，双手抱胸，下巴微扬，用挑剔而恶毒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沈如晦。
“沈如晦，我真是小看你了。”苏婉卿红唇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绝食？呵，好一招以退为进，苦肉计演得不错嘛。怎么？是想让长钧心疼你？怜惜你？”
沈如晦低着头，整理着手中的书籍，对她的挑衅充耳不闻。她知道，任何回应都只会让苏婉卿更加得意。
见她不说话，苏婉卿的火气更盛，语气也更加尖酸刻薄：“别以为长钧现在对你有几分兴趣，你就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告诉你，你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养在身边的一个玩意儿！等新鲜劲儿过了，你的下场，会比现在凄惨一百倍！”
沈如晦依旧沉默，只是握着书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识相的话，就自己滚蛋！”苏婉卿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威胁，“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在上海滩待不下去！让你和你那穷酸姨母一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姨母一家被牵连，沈如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自己可以忍受屈辱，可以不在乎生死，但她不能连累无辜的人。
看到她终于有了反应，苏婉卿得意地笑了：“怕了？怕了就乖乖听话。只要你离开长钧，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和你姨母一家离开上海，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
沈如晦缓缓抬起头，看向苏婉卿那张因嫉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美丽脸庞。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苏小姐，”她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你搞错了一件事。”
苏婉卿皱眉：“什么？”
“不是我赖在这里不走，”沈如晦的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是顾少帅，不允许我离开。”
苏婉卿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道：“不允许？沈如晦，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长钧是什么身份？他会强留你一个一无是处的孤女？分明是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狐媚惑主！”
下作手段？狐媚惑主？沈如晦在心中苦笑。如果可能，她宁愿从未见过顾长钧，宁愿永远活在那个清贫却安宁的过去。
“信不信由你。”沈如晦不想再与她多做无谓的争辩，重新低下头，“苏小姐请回吧，我要工作了。”
她这副油盐不进、淡然处之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苏婉卿。她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沈如晦的脸上！
“啪！”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沈如晦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印，火辣辣地疼。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婉卿。
“贱人！给你脸不要脸！”苏婉卿面目狰狞，扬手又要打下来。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推开！
顾长钧去而复返，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他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匆忙赶回来的。当他看到沈如晦脸上的红印，以及苏婉卿扬起的巴掌时，眼中瞬间迸射出骇人的戾气！
“你在干什么！”他一声低吼，如同暴怒的雄狮，几步跨上前，一把攥住了苏婉卿即将落下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苏婉卿痛得尖叫一声，看到是顾长钧，先是一惊，随即泪水涌了上来，委屈地哭诉：“长钧！你弄疼我了！是这个贱人！她出言不逊，侮辱我！我只是一时气不过……”
“闭嘴！”顾长钧厉声打断她，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滚出去！”
“长钧！我才是你的未婚妻！你怎么能为了一个低贱的孤女这样对我？！”苏婉卿歇斯底里地喊道。
“未婚妻？”顾长钧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我顾长钧的婚事，还轮不到别人来做主！李副官！”
守在外面的李副官立刻应声而入。
“送苏小姐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再踏入督军府半步！”顾长钧甩开苏婉卿的手，语气斩钉截铁。
“是！少帅！”李副官上前，对哭闹不休的苏婉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强硬。
苏婉卿被连拉带劝地带走了，临走前，她回头看向沈如晦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和恶毒。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顾长钧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沈如晦轻微啜泣的声音。
顾长钧走到沈如晦面前，看着她红肿的脸颊和委屈的泪水，胸口堵得厉害。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伤处，却被沈如晦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沉。
沈如晦抬起泪眼，望着眼前这个因为她而动怒、为她驱逐了未婚妻的男人。他的维护，本该让她感到一丝温暖或希望。可是，没有。她只觉得更加悲哀和绝望。
今日他能为了她驱逐苏婉卿，来日，或许就会有张婉卿、王婉卿。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原罪，只会不断地给他带来麻烦，也给自己招致灾祸。苏婉卿的威胁言犹在耳，她不能连累姨母一家。
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眼底未曾消散的怒意，一个荒谬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毒蔓般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她忽然想起古书里的话，“士为知己者死”。而他，虽非知己，却是她命里无法逃脱的劫。既然抗争无用，逃离无门，那么，或许用死亡来终结这一切，是唯一的解脱，也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用她的死，平息可能因她而起的风波，偿还他这几日莫名的“维护”？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仍愿为你去死。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巨大的疲惫、绝望，以及一种扭曲的、想要彻底摆脱这命运捉弄的决绝。
她看着顾长钧，眼神空洞，泪水无声滑落，却忽然露出一个极其凄然又诡异的微笑。
顾长钧被她这个笑容弄得心头一悸，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不准胡思乱想！”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严厉，“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死！”
他竟然，看穿了她的念头。
沈如晦看着他眼中罕见的慌乱，心中的绝望却如同野草般疯长。不准？呵，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能真正掌控的呢？包括她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