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间冰冷肮脏的囚室。身下是柔软熟悉的床铺,房间里燃着安神的熏香,温暖而静谧,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那彻骨的寒冷与绝望,都只是一场荒诞而可怕的噩梦。
但她脖颈上那道细微却存在的刺痛感,以及身体深处那无法忽视的空落与隐痛,都在清晰地提醒她——那不是梦。
孩子没了。
文清被赶走了。
而她,依旧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被那个她既恨又怕的男人,重新挪回了“原位”。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裂了,再也拼凑不回来。不是心,心早已死了。是某种支撑着她作为“人”而存在的……魂。
她变得异常安静,不再有任何激烈的情绪,甚至连细微的波动都很少。她顺从地喝下丫鬟喂到唇边的汤药,机械地吞咽着精心烹制的食物,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影。
顾长钧每日都会来看她,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逼问,也不再流露出明显的怒气,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她,一看便是许久。
他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惶惑。他会亲自试过汤药的温度,会在她偶尔因梦魇微微蹙眉时,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抚平,但指尖往往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又僵硬地收回。
他下令彻查当日送药之事,那个刻板的婆子和相关的一干人等,一夜之间从帅府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过。他换掉了她身边所有伺候的人,安排了更多他信得过的、眼神警惕的亲信。整个院落被守得铁桶一般,连一只飞鸟掠过,都会引起暗处守卫的注意。
他知道苏婉卿脱不了干系,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所有的心力,都被床上这个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的女人占据了。他看着她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看着她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失控”的恐慌感,如同藤蔓般悄悄滋长,缠绕住他。
他试图和她说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说一些他记忆中……属于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勉强称得上“温和”的片段。
“……院里的红梅开了,今年雪大,开得比往年都好。等你身子好些,我陪你去看看?”
“……”
“上次你说想吃城南那家的桂花糕,我让人去买了,还热着,你尝一口?”
“……”
“如晦……”他终于忍不住,声音低沉地唤她,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你说句话,哪怕……骂我也好。”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她甚至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仿佛他的声音,只是空气里无关紧要的杂音。
挫败感如同毒蚁,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有时会猛地攥紧拳头,额角青筋暴起,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但目光触及她苍白脆弱的脖颈和那双空洞的眼睛时,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又会被一种更强大的、冰凉的无力感强行压下去。
他掌控着江北千里疆域,手握生杀大权,可以轻易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却无法让眼前这个油尽灯枯的女人,给他一丝一毫的回应。
夜里,沈如晦常常无法安眠。她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顾长钧就坐在床边,那存在感强烈得让她无法忽视。有时,她能听到他极轻的叹息声,有时,是压抑的、指节攥紧发出的轻微声响。
她不再害怕,也不再怨恨。这些情绪对她而言,都太奢侈了。她只是存在着,像一缕脱离了躯壳的、无意识的游魂。
偶尔,在夜深人静,连顾长钧也暂时离去时,她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窗外。
院子里,那盏他们初遇时式样的路灯,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雪夜里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雪花围绕着灯罩飞舞,如同扑火的飞蛾。
她怔怔地看着那灯光,眼神依旧空洞,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那空洞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附着上去。
不是希望,不是期待。
而是一种……更虚无、也更执拗的东西。
仿佛她最后一点未曾泯灭的意念,那缕在一次次摧残中残存下来的、破碎的魂,已然脱离了这具痛苦不堪的躯壳,轻轻地、无声地,附在了那盏昏黄的路灯影子里。
在那里,或许没有疼痛,没有背叛,没有无止境的折磨。
只有永恒的、沉默的……光与雪。
残魂一缕,附于灯影。
等待着,或许永不会到来的黎明,
亦或是,与这光影一同,在寂静中慢慢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