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前线的战局,在经历了一段惨烈至极的绞肉机式的消耗后,终于因为顾长钧一次兵行险着、近乎疯狂的侧面奇袭,出现了转机。他亲率一支精锐,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穿插至敌军侧后,一举端掉了张启山的一个重要补给枢纽和前线指挥部。敌军后方大乱,前线攻势顿时受挫,江北军压力骤减。
然而,这场奇袭的代价,也惨重得令人窒息。担任诱饵吸引敌军主力的部队几乎被打光,顾长钧亲自率领的奇袭队,在完成任务撤退时,也遭遇了重重围堵。为了掩护主力撤退,顾长钧身先士卒,率少量部队断后,陷入了重围。
子弹如同飞蝗般扑来,手榴弹在身旁不断爆炸。顾长钧持枪的手臂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袖,但他依旧死战不退,如同受伤的猛虎,嘶吼着指挥剩余士兵构筑防线。
混战中,一发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枪,击中了他的胸口偏左的位置!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胸前,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
“少帅!” 亲兵们目眦欲裂,拼死冲上来将他拖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弹坑里。
顾长钧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迅速模糊,身体变得冰冷,生命力正随着胸口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而快速流逝。耳边枪炮声、喊杀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要死了吗?
死在这片陌生的、被炮火犁过无数次的山野?
死在这远离江北帅府、也远离南洋万里之遥的战场上?
不……他不能死……
江北……还需要他……
还有……她……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脑海中最后浮现的,不是江北的山河地图,不是未尽的霸业,而是那张苍白、消瘦、眼神空洞的脸。是沈如晦。
极致的寒冷包裹了他,仿佛坠入了冰窟。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一丝奇异的、温暖的感觉,忽然从胸口那致命的伤口处弥漫开来。
那不是血液的温度,而是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时空之外的、精神层面的暖流。
他感觉自己仿佛挣脱了重伤躯体的束缚,飘荡了起来,穿过硝烟,越过重洋……眼前不再是战场的焦土,而是一片朦胧的、带着湿漉漉水汽的绿色。是南洋。
他看到了一间安静的房间,窗明几净,窗外是摇曳的椰影。沈如晦坐在窗边的软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她的侧脸依旧苍白,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死寂。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听不见声音,却仿佛能“感觉”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沙哑的音节,从她唇间溢出。
那音节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濒死的意识中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他仿佛能“尝”到那音节所代表的滋味——一种清甜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甜”。
是荔枝的甜?还是……希望的味道?
紧接着,他“看”到,一直守在她身旁的那个温润如玉的方医生,平静的脸上,似乎也因那一个微弱的音节,而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欣慰的波澜。
她还活着。
她甚至在……好起来。
在那个阳光充沛、没有硝烟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欣慰、深切愧疚和强烈不甘的复杂情感,如同岩浆般在他濒临熄灭的意识中奔涌!他不能死!他还没有亲眼看到她真正好起来的样子!他还没有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这强烈的执念,如同最后一点星火,骤然点燃了他求生的意志!
“呃啊——!” 现实中,弹坑里,已然气息微弱的顾长钧,猛地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他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抓住了身旁亲兵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少帅!少帅你撑住!医务兵!医务兵快过来!” 亲兵又惊又喜,嘶声大喊。
魂梦迢递,在那生死一线的关头,他与万里之外她那微弱的生机,仿佛产生了某种超越时空的、不可思议的共鸣。
她的“生”,唤醒了他“生”的欲望。
那一声微弱的“甜”,与他对“生”的渴望,在这血与火的战场上,以一种近乎神秘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共同维系住了他那即将消散的……生命之温。
当战地医务兵冒着枪林弹雨冲过来,手忙脚乱地为他紧急止血、注射强心针时,顾长钧在剧烈的疼痛和药物的刺激下,勉强恢复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他微微睁开眼,视野里是亲兵们焦灼而带着希望的脸,和灰蒙蒙的、依旧响着零星枪声的天空。
他还活着。
胸口的伤剧痛无比,但那股冰冷的、死亡的寒意,似乎被什么东西驱散了一些。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南……洋……”
亲兵俯下身,才勉强听清这两个字,心中虽疑惑,却连忙点头:“少帅放心!南洋那边……一切安好!您一定要撑住!”
顾长钧缓缓阖上眼,不再说话。
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他顽强的求生意志。
他还不能死。
他还有……未尽的诺言,和……未见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