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浓墨,彻底吞噬了南洋的天与地。白日里闷热的湿气,在夜晚凝聚成了冰冷的雨丝,起初淅淅沥沥,很快便连成了线,最后化为倾盆之势,哗啦啦地砸落下来,击打着树叶、屋顶、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这狂暴的雨声,对于潜行在黑暗中的方清河和沈如晦而言,既是掩护,也是阻碍。
雨水瞬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工装,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沈如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脚下的泥土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又湿又滑,深一脚浅一脚,异常艰难。她咬着牙,紧紧跟在方清河身后,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的、急促的喘息暴露着她的体力消耗和紧张。
方清河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一手紧紧抓着沈如晦的手臂,给予她支撑,同时也是怕在这能见度极低的雨夜中失散。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个小小的强光手电,但不敢轻易打开,只能凭借记忆中反复推演过无数次的路线,以及偶尔划过天际、短暂照亮大地的闪电,来辨认方向。
疗养院的西侧围墙,在雨幕中显得格外高大而阴森。雨水顺着斑驳的墙皮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道小小的瀑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湿石头的气味。
“快到了,就在前面。”方清河凑到沈如晦耳边,声音被雨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他能感觉到她手臂的颤抖,不仅仅是寒冷,更是极度的恐惧和强行支撑的意志。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个废弃的排水口前。那是一个半人高的、被茂密藤蔓几乎完全遮蔽的洞口,铁栅栏早已锈蚀断裂,留下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洞口黑黢黢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像一头怪兽张开的嘴。
“我先过去看看。”方清河低声道,松开沈如晦的手,深吸一口气,率先弯下腰,钻进了那个狭窄的洞口。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碎石和断枝硌得他生疼。他屏住呼吸,用手摸索着前进,几米后,前方出现了微光,是围墙的外面!
他迅速钻了出去,警惕地环顾四周。外面是一片更加茂密、几乎未经打理的橡胶林,高大的树木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雨水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砸下来,视线一片模糊。
他回头,朝着洞口压低声音:“如晦,快!过来!”
沈如晦看着那黑黢黢的、仿佛通往另一个未知世界的洞口,心脏狂跳。一种源自本能的、对黑暗和密闭空间的恐惧攫住了她。但她没有犹豫,她知道,回头就是万劫不复。她学着方清河的样子,弯下腰,护住腹部,艰难地钻了进去。
冰冷、潮湿、狭窄、窒息感……各种不适瞬间将她包裹。她几乎要呕吐出来,但强忍着,手脚并用地在泥水中向前爬行。尖锐的碎石划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但她浑然未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离开这里!
当她终于从洞口的另一头挣扎着爬出来,重新接触到稍微开阔些的空间时,几乎虚脱地瘫软在泥泞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流了满脸。
方清河立刻将她扶起,紧紧抱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和力量。“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出来了!”他在她耳边急促地说道,既是安慰她,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车灯光柱,如同利剑般,穿透层层雨幕,从不远处橡胶林的边缘扫了过来!
方清河和沈如晦的心同时一紧,猛地趴低身体,隐入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
灯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然后,有节奏地闪烁了三下——短,长,短。
是阿南!是约定的信号!
巨大的狂喜和宽慰瞬间冲垮了方清河的紧张,他几乎要瘫软下去。他立刻用手电筒,朝着灯光的方向,同样回复了三下信号。
很快,一个披着厚重雨衣、身形矮壮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快速朝他们跑来。正是阿南。
“方医生!沈小姐!快!快上车!”阿南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失真,但其中的焦急和决心清晰可辨。他二话不说,一把接过方清河手中的帆布包,另一只手则帮忙搀扶起几乎站立不稳的沈如晦。
三人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地冲过最后一段泥泞的林地,来到林子边缘。那里停着一辆破旧不堪、毫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车,车身沾满了泥点,仿佛刚从哪个工地出来。
阿南拉开车门,将沈如晦小心地扶上后座,方清河也迅速钻了进去。车内弥漫着一股汽油、汗水和烟草混合的陈旧气味,但对于此时的他们而言,却无异于诺亚的方舟。
“坐稳了!”阿南低吼一声,猛地关上车门,跳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老旧发动机发出一阵沉闷的咆哮,车身剧烈抖动了几下,然后猛地窜了出去,轮胎在泥地里疯狂打滑,溅起大片泥浆,最终艰难地抓地,载着三人,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夜和未知的前路之中。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三人惊魂未定、苍白如纸的脸。沈如晦蜷缩在后座角落,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双手紧紧护着小腹,仿佛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却又是最痛苦的连接。方清河坐在她身边,一边警惕地观察着车后,一边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抚。
雨,疯狂地敲打着车窗,仿佛要将这辆承载着绝望与希望的小车彻底吞噬。他们逃出了疗养院的物理围墙,但真正的追捕和更加凶险的前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