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督察院后巷还浸在黎明前最沉的墨色里,只有零星几户窗纸透出昏黄的灯火。
陈北披着青色衣袍,踩着微湿的石板路,不紧不慢地走着。
七品小官,若无大朝会,连踏入那座巍峨宫城的资格都没有。
陈北推开了侧边一扇小木门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侧身进去。
院里寂静,只有廊下几盏气死风灯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将往来官吏值房的门扉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墨、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清气味。
他径直走向自己那间位于西南角、窄小却独立的值房。
一桌一椅,靠墙立着个空荡荡的书架,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陈北点了灯,磨了墨,随意抽出一本旧档摊开,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心思却早已飘远。
卯时正,钟鼓楼的晨钟悠悠传来,衙门里开始有了人声。
脚步声、开门声、低声的交谈咳嗽声,像潮水般渐渐漫过寂静的庭院。
陈北起身,理了理袍袖,出门往正堂方向走去——该去点卯了。
点卯簿前站了几个人,多是青绿袍服的低品御史或行走,见到陈北,有人微微点头,有人视若无睹,也有人眼神里带着昨日未尽的好奇或审视。
陈北面色如常,提笔在自己的名讳下划了个勾,笔锋稳而利落。
点完卯,他并没回自己那间冷清的值房,反而寻了正堂廊下一处能晒到初升朝阳的角落,袖手站着,目光望着通往前院的那道月亮门,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在等刘御史,他如今的顶头上司,昨日将南城那烫手差事“交托”给他的那位老大人。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一阵略显拖沓却沉稳的脚步声从月亮门外传来。
刘御史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绯色官袍,袖口带着墨渍,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角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半开半阖,似睡非睡,偶尔睁开时,却有精光一闪而逝。
“刘大人。”陈北上前两步,拱手见礼。
刘御史脚步微顿,眼皮抬了抬:“哦,王行走啊。南城之事,查得如何了?”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淡。
“回大人,昨日已去南城走访。”陈北垂手答道,
“情况……确如传闻所言,百姓困苦,安置无着,怨气颇深。商国公府旧改项目,五年未成,诸多弊病。”
“嗯。”刘御史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脚步未停,继续往自己的值房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既已查明,奏章呢?何时递上来?”
陈北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闻言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
“奏章?大人,此事……还需下官撰写奏章上呈吗?”
他语气真诚,带着新人的懵懂,
“下官以为,此事衙门诸位大人早已洞悉,昨日命下官去查,或许只是复核之意?”
刘御史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正对着陈北,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完全睁开了,上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陈北身姿挺拔,眉眼清正,脸上那点疑惑装得毫无破绽,甚至带着点因“误解上意”而产生的不安。
看了几息,刘御史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说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你刚来,不知道规矩,也是常情。”
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朝着刚走进正堂、抱着一摞文书的一个年轻官员招了招手,
“王瑞,你过来。”
那被唤作王瑞的官员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正九品的青色官袍,袍角已有些磨损。
他面容端正,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听见呼唤,连忙快走几步上前:“刘大人。”
“这位是新来的王行走,今科探花郎王维。”
刘御史用下巴点了点陈北,
“南城的事,他查了。你教教他,咱们督察院的御史,查明了事,该怎么写奏章,怎么递条陈。规矩、格式、忌讳,都仔细说说。”
吩咐完,也不看两人反应,背着手,径自进了自己的值房,门虚掩着。
王瑞抱着那摞沉甸甸的文书,目光落在陈北身上。
目光复杂,有打量,有审视,更深处,翻涌着一股强烈的不平与酸涩。
他是六年前的进士,苦熬三年官试,又在这督察院文书堆里埋首三年,整理卷宗、誊抄奏报、归档旧档……
每日与故纸灰尘为伍,从从九品熬到正九品。
寒窗十几载,满腹经纶,抱负是治国平天下,如今却像个仓房管事!
而眼前这人,不过是今科探花,只因在文喜宴上出了次风头,便得陛下特简,一跃成为七品行走!
凭什么?就凭他诗写得好?就凭他敢顶撞太师的人?
王瑞心里那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但他不敢表露,只是垂下眼,语气硬邦邦地道:“王行走,请随我来。”
他将陈北带到正堂侧翼一间专门存放空白奏本、文房四宝的公事房。
房里充斥着劣质墨和陈旧纸张的味道。
王瑞将怀中文书重重放在一张堆满杂物的条案上,溅起细细的灰尘。
他抽出一份空白的奏本,又找出几份往年的奏章范例,动作有些粗重地推到陈北面前。
“格式在此,抬头、署款、用印皆有定例。事由需简明扼要,举证须确凿有据,言辞不可过于激烈,亦不可模糊不清。
弹劾奏章,更需注意……”
他语速很快,像在完成任务,手指在范例上点着,却并不看陈北,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了一半的老槐树上。
陈北静静听着,等他一段落说完,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
“王兄在督察院任职,已有三年了吧?”
王瑞一愣,转回头,眉头蹙起:“王行走何意?这与教你写奏章有何干系?”
“只是觉得,以王兄之才,埋首于文书档案之间,实在可惜。”
陈北笑了笑,目光清澈地看着他,
“王兄难道不想挪挪地方,去个更能施展抱负的衙门?”
王瑞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像是被戳中了最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