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压葬魂原的功绩,如同投入地府这潭深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苏岩等人预想的要广。不仅黑白无常对他们的态度有所改观,连带着酆都城内一些中低层的鬼吏见到他们,也会客气地点头致意,“协巡使”这个临时职衔,总算有了几分实实在在的重量。
这日,他们正在驿馆中休整,推演着新获得的能力与物资,崔珏判官却亲自来访,带来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消息。
“孟婆大神欲见尔等。”崔珏言简意赅,古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亲自前来传讯本身,已说明了此事的不同寻常。
“孟婆?”墨痕几乎是脱口而出,“就是奈何桥头那位……派汤的前辈?”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围着围裙、忙碌熬汤的老婆婆形象。
白芷轻轻摇头,眼神中带着敬畏:“墨痕大哥,慎言。孟婆乃幽冥尊神,执掌‘遗忘’之权柄,渡化万千魂魄,岂是寻常老妪。”
崔珏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随我来便知。”
怀着几分好奇与更多的肃穆,众人跟随崔珏,再次来到了那座横跨忘川、连接着生死与轮回的古老石桥——奈何桥。
与想象中亡魂排成长龙、哭嚎喧天的景象不同,此时的奈何桥头笼罩在一片奇异的宁静之中。朦胧的水汽自忘川河面升起,在空中交织成变幻不定的纱幔,将这片区域与喧嚣的酆都城区隔开来。桥头一侧,设有一张由整块忘川寒玉雕琢而成的桌案,光滑如镜,却散发着沁人心魄的凉意。
桌案之后,坐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素雅至极的月白色广袖长裙,裙摆如水银泻地,无声地流淌在玉质的地面上。她的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平添几分婉约。她的容颜并非那种倾绝人世的艳丽,而是如同远山含黛,秋水为神,带着一种跨越了无尽岁月的哀婉与雍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同雨后的天空,却又深邃如万古寒潭,仿佛倒映着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只需一眼,便能让人沉溺其中,回忆起生命中所有的甜蜜与苦涩。
她手中并未端着任何汤碗,只是纤纤玉指轻轻拨弄着桌案上一个看似普通的琉璃盏。盏中液体并非静止,而是在不断地变幻着色彩与形态,时而清澈见底,映出点点星光;时而浑浊如浆,翻滚着无尽的愁怨;时而又浮现出无数张模糊的人间面孔,带着喜怒哀乐,最终都归于平静。
这,便是真正的孟婆。非是传说中忙碌的老妪,而是幽冥地府中,执掌着“记忆”与“遗忘”本源法则的古老女神!
感受到苏岩等人的到来,孟婆缓缓抬起头,那双洞彻世情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众人,目光在墨痕那些新奇的机关、白芷周身萦绕的纯净佛光、云笈那与幽冥气息巧妙融合的云雾上皆停留一瞬,最终,落在了苏岩身上,更准确地说,是他怀中那即便竭力收敛,也难掩其与周遭法则隐隐共鸣的罗盘之上。
她的目光仿佛具有实质,苏岩只觉得怀中的罗盘微微一热,自主地散发出柔和的银辉,似乎在回应着这位古老存在的注视。
“异数之器,缠万古因果,乱既定时序……”孟婆的声音空灵而缥缈,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又清晰地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响起,“过来吧,身负星辰眷顾与幽冥之缘的年轻人。”
众人依言上前,即便是最跳脱的墨痕,在此刻也收敛了所有杂念,带着由衷的敬畏,深深行礼。
孟婆并未在意这些虚礼,她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集中在苏岩的罗盘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追忆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汝之罗盘,吾曾于万古前的时光碎片中,窥得一丝相似的道韵。”她轻启朱唇,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变幻的琉璃盏,盏中景象随之飞速流转,仿佛有无数文明的兴衰、星河的生灭在其间一闪而逝,“‘窥天氏’……一个胆大包天,却也令人惊叹的族群。”
她竟然直接点出了罗盘的根源!苏岩心中剧震,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
“他们不敬神魔,不修金丹,只以凡人之智慧,穷尽心力去窥探、解析乃至试图掌控构成这方天地的本源规则。”孟婆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其技艺,堪称鬼斧神工,已触及造物之门槛。然,福兮祸之所伏……”
她微微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苏岩,看到了更加久远的过去。“世人皆传,窥天氏因触怒天威而亡,其文明痕迹被无情抹去。然……”她轻轻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连她也无法完全理解的困惑,“其毁灭之真相,或许远比简单的‘触怒’更为复杂,更为……深邃的悲哀。那场席卷一切的灾难,其核心并非单纯的力量碰撞,其逸散的余波,扭曲了时间的河流,留下了一些即便是吾,执掌记忆,也难以完全看清的……悖论阴影。”
“时间悖论?”苏岩忍不住追问出声,他想起了在窥天氏遗迹最后看到的,那来自“世界之外”、连“存在”本身都要否定的纯粹虚无。
“过去、现在、未来,并非一条永不回头的单行之路。”孟婆的声音带着古老的智慧与一丝缥缈,“时间的织锦,其经纬错综复杂。有时,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的‘因’,会跨越漫长光阴,结出深埋于‘过去’的‘果’。有时,为了阻止某个注定发生的悲惨结局而倾尽全力的挣扎,其过程本身,恰恰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导致那个结局不可避免的……最初开端。”
她的话语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谶语,让人似懂非懂,心头却无比沉重。窥天氏的灭亡,被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更加令人绝望的色彩。他们并非简单的挑战者或失败者,而是在与某种涉及时间本质、令人无力抗拒的残酷命运抗争中,悲壮倒下的先驱。
孟婆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苏岩,那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怜悯与凝重:“年轻人,你继承了他们的遗泽,踏上了他们未走完的道路,也自然而然地背负了他们遗留的、纠缠万古的因果。这条路上,你双眼所见的表象,未必是真实;你心中坚信不疑的信念,或许正是将你引向深渊的陷阱。需知,地府之水,其深难测,暗流汹涌,并非始于今日。”
她的话语意有所指,并未明确点出“内鬼”之名,但结合之前黑无常的提醒和楚江王副手司徒隐的异常关注,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有些恩怨,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天庭初立,众神划分权柄、界定三界秩序之初。”孟婆的声音愈发悠远,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她自身也息息相关的古老故事,“有些野心,在无尽的黑暗中蛰伏了太久太久,早已与这幽冥的底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言尽于此,她不再多言。只见她伸出那完美得不似凡尘的玉手,在那不断变幻的琉璃盏中,极其小心地轻轻一引。一滴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瑰丽的液滴,从盏中缓缓飞出。它晶莹剔透,内部仿佛蕴含着无数细碎的记忆星光,在不断地生灭、流转,散发着一种逆转常理、追溯源头的奇异波动。
这滴奇异的液体落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巴掌大小的玉瓶之中。玉瓶瞬间变得冰凉刺骨,瓶壁表面甚至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闪烁着微光的霜华。
“此乃 ‘回梦仙露’ 。”孟婆将这小巧而珍贵的玉瓶递到苏岩面前,“非是令人遗忘前尘之汤,而是吾萃取记忆长河之精华,逆转‘遗忘’法则,于无尽岁月中,偶然凝聚的一缕‘追溯’之力。它无法改变既定发生的过去,却或许能在命运的关键岔路口,助你窥见一段被刻意掩埋、或被无情岁月尘封的……‘真实’历史碎片。”
她凝视着苏岩,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慎用。此物于现世而言,亦是巨大的变数,每一次动用,都可能引动不可预知的因果涟漪。”
【回梦仙露】(特殊神物):由幽冥尊神孟婆逆转“遗忘”法则,萃取记忆本源凝聚而成。使用后,可极大程度上引导使用者意识沉浸式回溯一段与特定目标、地点或物品紧密相关的、被遗忘或掩盖的关键历史片段(效果与回溯内容的清晰度、长度受使用者精神力、因果牵连深度及外界干扰强度影响)。仅可使用一次。
苏岩深吸一口气,双手恭敬地接过这冰凉刺骨的玉瓶。指尖触碰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无数细小的、来自不同时代的叹息与低语在瓶中回荡,沉重而又充满了诱惑。他知道,这或许是未来揭开某个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惊天谜团,唯一的钥匙。
“多谢前辈厚赐!晚辈定当慎之!”苏岩深深一拜,将玉瓶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与罗盘放在一起。
孟婆微微颔首,不再多看他们一眼,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仿佛蕴含着世间所有记忆的琉璃盏,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哀婉与超然,仿佛已再次沉入那无边无际、奔流不息的记忆长河之中。
离开奈何桥头,重回酆都城那略显喧嚣的街道,众人却感觉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孟婆那充满神秘主义与哲学思辨的话语,如同在每个人心湖中投下了沉重的巨石,激起的波澜层层扩散,难以止息。
“时间悖论……窥天氏……上古恩怨……”墨痕揉着额角,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这水也太深了,我感觉咱们像是掉进了一个准备了亿万年的棋局里。”
白芷面露忧思,轻声道:“孟婆大神是在提醒我们,真相往往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下,我们所以为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未来的路,需步步为营,明辨真伪。”
云笈周身的云雾微微流转,清冷的声音响起:“因果之线,纵横交错。我等已身陷局中,唯有谨守本心,提升实力,方能于迷雾中寻得一线生机。”
苏岩默然不语,手中紧紧握着那盛有“回梦仙露”的玉瓶,感受着其刺骨的冰凉与内里蕴含的磅礴力量。罗盘在怀中传来温热的触感,仿佛在与这滴仙露产生着某种微妙的共鸣。前路愈发迷雾重重,窥天氏的悲剧、地府的暗流、终末的威胁、归墟的阴影,以及那更加捉摸不定的时间悖论……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
但他并没有感到绝望,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星璇似乎感应到了主人心绪的翻腾与最终的沉淀,安静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传递来无声却坚定的支持。
孟婆的会见,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却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层次真相的大门,也留下了一把可能解开一切谜题的钥匙。这瓶“回梦仙露”将在何时何地,揭示怎样一段被遗忘的、足以改变一切的真实历史?所有的答案,都隐藏在未来那波澜壮阔的旅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