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隆洋行通往三楼的楼梯转角,光线晦暗。两名精悍汉子如门神般杵着,手中汤姆生冲锋枪的枪管在阴影中泛着冷硬的幽蓝。 看清来人是王汉彰,紧绷的肌肉才略松弛,枪口默契地抬起,指向无人死角。
这二位是大师兄引荐的河南陈树仁老师傅高徒,对于这批人,王汉彰十分的满意。不但拳脚功夫了得,枪法也是一流!最主要的是,他们对目前的待遇很知足,每月五十块大洋的薪水,再加上额外的补助,一个月挣的钱,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嚼谷!所以,他们对王汉彰可以说是唯命是从!
“辛苦,辛苦!”王汉彰冲着二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二人紧绷的手臂,开口问:“怎么样,里面没什么情况吧?有没有人上来?”
其中一人开口说道:“没事,帮办!里面消停着呢,俺们眼里就你一个东家!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中!”
王汉彰哈哈一笑,甩过去一盒刚拆的三炮台香烟,说:“中!精神头提着。我进去看看……” 他拍拍对方肩膀,侧身闪入三楼厚重的橡木门后。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泰隆洋行三楼的密室,钢板夹墙隔绝了所有声息。墙面上糊着深棕色墙纸,黑色天鹅绒窗帘拉紧,遮住了外面的一切,让人分不清黑天白夜。天花板上悬着一盏黄铜吊灯,仅能透出昏黄如豆的光,勉强照亮房间中央的区域。
西侧墙角立着一个嵌在墙里的铁笼,拇指粗的钢栅栏间距不足二十厘米,布满纵横交错的细密划痕,深的像是指甲抠刮,浅的似牙齿啃咬,无声诉说着曾有的绝望。
笼底一张霉烂草席,边缘结着深褐近黑的硬垢,散发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混合着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怪味。只看一眼,便让人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窜。
北墙的壁炉里。壁炉早已废弃,炉膛内积着厚厚的炉灰,看似无从下脚。但只要搬动最左侧的一块耐火砖,整面炉壁便会向内旋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通道内壁是粗糙的混凝土,每隔几步就有一个铁制爬梯,潮湿的空气里飘着泥土与朽木的气息。
当然,眼前的这一切和朴正雄与崔银花无关。在里间屋之中,两张铺着洁净白床单的铁架床, 一对磨损的皮沙发。桌上摆着从宴宾楼叫来的席面还冒着丝丝热气, 旁边一瓶直沽高粱没有开封。朴正雄显然极谨慎,筷子几乎没动,酒瓶更原封未动。
王汉彰推门而入的瞬间,朴正雄像弹簧般从沙发上弹起!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你答应过的!今天一早送我们上船去香港!我已经把知道的全……”
王汉彰抬手,一个简单却不容置疑的手势截断了他的话头。开口说: “急什么?”
他自顾自在对面沙发坐下,扫了眼几乎未动的酒菜,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说道:“朴正雄,不管你信不信,我这个人还是讲信用的。”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无奈,继续说:“可是,我这脑袋顶上,还有管我的人啊。 你的事,我跟上头一汇报,情况,有了点变化……”
朴正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 细微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是放行?还是…把他们交还给日本人?如果是后者的话,那自己……他的眼神盯住了放在桌子上的那瓶酒,那是这个房间之中唯一可以当做武器的物品。
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狠,王汉彰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冰消瓦解。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剃刀,声音沉冷的说:“听着。上头对你提供的情报很看重, 答应放你和你女人去香港。但有个条件——”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送你走之前,你亲自带我去那支部队附近踩点!我要证据!这支部队制造细菌武器的证据!”
“只要我上了船,我会告诉你那支部队的具体位置。那个地方并不难找,你完全可以自己去搜集证据。”朴正雄一秒钟也不想就行留在天津。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多停留一秒钟,就会多一秒钟的危险。
王汉彰缓缓摇头,脸上竟露出一丝惋惜的表情,看似亲近的说道:“朴正雄,我这可是为你着想!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天津驻屯军疯了,出动了一个大队的人,满世界的抓你呢!各国租界的巡捕房,也收到了你的通缉令!就算到了香港,没有身份纸, 等着你们的就是赤柱监狱的黑牢!万一港府把你们当‘礼物’送回日本领事馆……呵呵……”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留下了一声冷笑。
“我的事,不劳操心!”朴正雄硬着头皮顶回去,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忽了一下,“我有我的门路!想知道地方?送我们上船!”
朴正雄的年纪和王汉彰相仿,看着这个装出一副强硬模样的年轻人,王汉彰不屑的笑了笑。无论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可能是因为国土面积小的原因,他们的性格却很自大!说好听点,这叫做自以为是,说不好听,这就是蹬鼻子上脸!
王汉彰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瞬间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源,浓重的阴影将朴正雄完全吞噬。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金属般的冰冷和漠然,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根根扎进朴正雄的耳膜:“朴正雄,你之所以能做坐在这里和我说话,而不是蹲在外面的笼子里,主要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女人,你敢于和日本人翻脸。这一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到的……”
他话锋陡然一转,寒气四溢,“但是—— 别他妈把我给你的三分脸,当成你蹬鼻子上脸的梯子!“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鹰隼般锁死朴正雄瞬间惨白的脸,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不要把我的善意,当成软弱!”
王汉彰的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开口说: “你是日本宪兵队长,你应该很清楚我这儿有多少种法子,能让你这张嘴把知道的东西,一个字不漏、清清楚楚、哭着喊着倒出来…需要我现在…请崔小姐来参观一下外面的笼子,或者…更‘有效’的示范?二子,请崔小姐出去,用那张铁椅子招呼招呼她……”
“好嘞!”许家爵虽然瘦弱,但却如狼似虎的扑向了崔银花,将她从床上拽了起来!
“啊……不要!”崔银花的尖叫声,瞬间充斥着整个房间。
朴正雄刚要窜起来,秤杆的枪口就顶在了他的脑袋上!在枪口的威胁下,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唰”地褪尽!他自以为能拿捏住这个年轻人的侥幸,在王汉彰这剥皮拆骨般的目光和枪口的威胁下,瞬间粉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最怕的…最怕的就是牵连崔银花!外面那张泛着寒光的铁椅子,作为一名宪兵少尉,朴正雄当然知道那是一张电椅!
还有王汉彰口中那些“更有效”的手段…他猛地扭头看向正在不断挣扎的崔银花, 她那张惊恐欲绝的脸,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被抽干。朴正雄像一袋被丢弃的破麻袋,颓然瘫倒在沙发里,身体深深陷进去。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昏黄的灯泡,声音嘶哑的说道:“不要难为她,我,我带你去!”
王汉彰脸上的冰寒瞬间消失, 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他甚至还挂上了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只见他坐回沙发,拍着朴正雄的肩膀,说道:“这就对了嘛!我这个人,绝对不会亏待朋友!”
“事成之后……”他变戏法般从内袋摸出一个小巧的硬皮本晃了晃,继续说: “两本货真价实的香港身份证!出生纸、入境戳、保人签字一应俱全! 海关那儿,保你畅通无阻!拿着它,你们俩就是干干净净的新人,跟过去一刀两断!”
看到朴正雄伸手要去接这两本身份纸,王汉彰又将两个硬皮本放回了口袋,继续说:“这趟活儿嘛,多少有点风险。为了安全起见……”
他的目光越过朴正雄,落在了惊魂未定的崔银花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崔小姐,就留在这儿‘休息’。 等我们顺顺当当回来,我亲自送二位上船!”
朴正雄猛地抬头! 眼中爆发出不甘和愤怒!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目光撞上王汉彰那双瞬间恢复冰寒、仿佛深渊般毫无波澜的眼睛,所有冲到喉咙口的抗议和哀求,都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死死冻住! 他明白了,这是最后通牒,也是无法逾越的底线。崔银花…就是锁住他的镣铐!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密室中令人窒息的空气都压进肺里。再睁开时,那双曾经凶狠、挣扎、恐惧的眼睛里,只剩下认命的空洞和绝望的服从。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干涩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说道:“天津驻屯军给水防疫部队,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