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枪声疯狂撕裂了凌晨的宁静,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渤海大楼远处旭街码头的方向,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天津冬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保安队员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区域,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们所有的认知和理解。有些人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手指紧扣在扳机护圈上,微微颤抖,却不知枪口该对准何方。几个年轻士兵的腿肚子不停打颤,若不是互相倚靠着,几乎要瘫软在地。
中队长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先前那点想要立功的幻想早已被装甲车上的机枪子弹碾得粉碎。
他几乎瘫软在地,死死抓着路边的沙包掩体,指甲因用力而泛白。他冲着不远处的王汉彰嘶声大喊,声音变调得几乎听不清原意:“这……这他妈到底是咋回事?!小鬼子疯了吗?!他们打的是自己人啊!”
九二式千代田装甲车发射出来的大口径机枪子弹,如同灼热的金属风暴,狂暴地倾泻在码头区域。子弹打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溅射起无数尖锐的碎石和粉末,在空中划出危险的弧线;击中木质栈桥,瞬间木屑纷飞,留下蜂窝般的弹孔,有些木板直接断裂,坠入下方汹涌的海河中;钻进人体时,则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爆开一团团血雾,在昏暗的夜色中呈现诡异的暗红色。
惨叫声、哭嚎声、求饶声以及惊恐咒骂声,起初还能依稀辨认,但很快就被更密集的枪声所淹没。码头上的人群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有些人在奔跑中突然僵住,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有些人试图躲藏在集装箱后面,却被穿透箱体的子弹击中;还有些人举手投降,却依然遭到无情的扫射。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皮肤烧焦的怪异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海风本应带来渤海的咸味,此刻却只能加剧这种恐怖氛围的扩散。
王汉彰同样匍匐在路边的掩体后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他握枪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万万没想到,日本人竟然会对自己精心招募来的暴徒下如此毒手。这完全违背了常理!
难道是计划有变?溥仪拒绝了日本人要扶持他做傀儡的计划,导致日本人恼羞成怒,利用这次机会痛下杀手?还是说,这从头至尾就是一个更深层、更残酷的阴谋的一部分?日本人故意制造这场屠杀,是为了掩盖什么更大的秘密?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试图从这片血腥的混乱中理出一丝头绪,但所有的推测都在日本人冷酷无情的扫射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不知道!日本人他妈的就是疯了!”王汉彰几乎是吼着回答,声音被剧烈的枪声盖过一半。
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不对,这绝不可能是简单的发疯。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洗!
那两辆宝石蓝色的别克轿车,此刻已成为燃烧的铁棺材,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如同地狱般惨烈,躲在车附近的暴徒瞬间被爆炸的气浪撕碎、抛飞。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夜空,黑烟滚滚上升,形成一根根狰狞的烟柱。这意味着,车里根本不可能有溥仪!
这一切,从日租界频繁的车辆调动到突然的停电,再到眼前这场血腥屠杀,都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障眼法!
但是,日本人为什么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这些暴徒都是袁文会普安协会的人,是日本人自己养的狗,就算要灭口,需要闹出这么大动静吗?他们就不怕以后没人再敢替他们卖命?
还是说,这些人的价值,就在于此刻被当成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活靶子,他们的死亡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用一场惨烈的屠杀来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同时进行真正的行动?
想到这里,王汉彰感到一阵更深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来源于飞溅的子弹,而是源于对敌人思维模式和最终目的的完全无知。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下一盘看不见对手的棋,对方不仅不按常理出牌,甚至连棋盘规则都可能与自己理解的不同。
旭街码头上,已然是一片屠宰场。数百名暴徒在短短几分钟内已死伤大半,残缺的肢体和温热的血液玷污了这片冰冷的土地。一些重伤未死的人在地上爬行,拖出一道道血痕,发出微弱的呻吟,但随着又一阵枪声,这些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幸存的一部分人惊惶失措地跳进了汹涌冰冷的漆黑海河,试图寻求一线生机。十一月的海河水冰冷刺骨,许多人刚一入水就因低温而抽搐,但仍拼命向远处游去。
然而,两艘日本汽艇如同幽灵般迅速驶来,雪亮的探照灯光柱无情地锁定了河中扑腾的人影。架在汽艇前端的机枪再次发出死亡的咆哮,子弹钻入水面,激起一排排水花,很快,挣扎的人影便沉了下去,河面上漂浮开一团团迅速扩散的暗红。探照灯的光柱在黑暗的水面上扫来扫去,像是在进行一场死亡游戏,一旦发现还有动静,就立即招来又一轮扫射。
屠杀,这是彻头彻尾的、高效率的、冷酷无情的屠杀。
“咱们……咱们现在怎么办?进……进去吗?”保安队的中队长颤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犹豫。他原本是东北军某个旅长的小舅子,通过关系被塞进天津保安队当了个中队长。没有经历过战火的他,早就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得魂不附体。
王汉彰看了一眼这个被吓坏了的中队长,大声喊道:“你是傻逼吗?现在过去不就是送死吗?撤!赶紧带着你的人撤!快!”
日本人搞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场面,目的就是制造极致的混乱和恐惧,吸引并震慑所有可能的窥探者。如果此时他和天津保安队的人贸然踏入日租界,那些装甲车的机枪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一并吞噬。日本人完全可以事后声称是在混乱中误伤,甚至反咬一口说中国军队先开火挑衅。
最关键的问题是:溥仪到底在哪儿?真正的转移是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进行的?还是说,溥仪压根就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日本人放出的烟雾弹,另有更大的阴谋?
撤退的命令一下,保安队的士兵们如蒙大赦,慌忙搀扶着几乎腿软的中队长,踉跄着向后撤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巨大的迷茫。有些人一边后退一边仍不住回头望向码头方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王汉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火光、硝烟和死亡气息笼罩的码头,心如乱麻。他带着满腹的疑云和沉重的无力感,转身汇入撤退的人流,迅速离开了这个如同炼狱般的地方。
回到泰隆洋行时,天色已经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勉强驱散了深夜的漆黑,却无法照亮王汉彰心中的迷雾。他坐在熟悉的电话机旁,手指因为之前的紧绷和寒冷而有些僵硬,开始逐一打电话,将派出去监视各处的弟兄一一召回。
电话线那头的声音,大多还带着对凌晨事件的震惊和不解。王汉彰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要求他们立刻撤回。一个小时前在日租界码头上演的那一幕,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播放。
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并非源于日本人先进的武器和残忍的手段,而是源于他完全无法理解日本人行为的逻辑和终极目的!
人类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在根本摸不清日本人真实想法和下一步行动之前,他必须首先保证所有弟兄的安全,收缩力量,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损失。
确认已经通知了所有能联系上的兄弟后,王汉彰才长长地、带着疲惫至极的颤音吐出一口气,试图站起身。然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猛然袭来!他感到一阵恶心,眼前发黑,不得不重新坐下,双手撑住额头。
就在这时,他猛然想起来,安连奎和巴彦广那边还没有通知,他们可能还在执行堵截航道的命令!如果他们碰上日本人那两艘疯狂扫射的汽艇,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念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赶紧转过身,对一旁的秤杆吩咐:“对了,快,派人去巴彦广的码头,让老安带人回……”
话未说完,那阵天旋地转的感觉骤然加剧!办公室的景物开始扭曲、变形、模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身旁坚实的办公桌,但手指却抓了个空。
眼前最后的光亮被无尽的黑暗迅速吞噬,他感到自己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完全不受控制地、沉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汉彰!”
“帮办!”
秤杆和房间里其他兄弟的惊呼声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静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