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镜片散落在地,如同林清源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他蜷缩在墙角,将头深埋,仿佛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彻底隐藏。自我厌弃的冰冷浪潮一波波冲击着他,镜中那双淡灰色的、非人的瞳孔如同梦魇,在他紧闭的眼睑后反复闪现。那不仅仅是一张脸的变化,而是整个存在根基的崩塌。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强行塞入错误容器的物品,扭曲,不适,且永远无法回归原状。
死寂笼罩着房间,只有他自己那缓慢而沉重、仿佛来自深渊的能量搏动声,在无声地强调着这具躯壳的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在房门外停下,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清源?睡了吗?”是王胖子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少了往日的洪亮,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和。
林清源没有回应,甚至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他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狼狈崩溃的模样。
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王胖子那颗圆乎乎的脑袋探了进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很快便锁定了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林清源,以及不远处地上那堆显眼的、碎裂的镜片。
王胖子脸上那惯有的、乐呵呵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与复杂的神色。他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大声询问,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
他反手轻轻掩上房门,没有完全关死,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林清源旁边,没有试图去拉他或安慰他,只是学着他的样子,靠着墙壁,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庞大的身躯将本就昏暗的光线又遮挡了几分。
两人就这般一坐一蜷,在沉默中僵持着。空气中只有林清源压抑的、细微的喘息声。
良久,王胖子才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追忆的飘忽:
“看到那面镜子了?”他没用“砸”字,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刚转化完那会儿,也这样。对着河里自己的倒影,看了整整一宿,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水里头的怪物,他妈的根本不是自己。”
林清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
王胖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
“我啊,以前就是个跑腿的,送外卖的。”他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却有些苦涩,“没啥大本事,就图个自由,能挣口饭吃,偶尔还能偷个闲。那天晚上,接到一个单子,地址挺偏的,是个早就废弃多年的老厂房。给的打赏特别高,我就贪那点钱,想着送完这单就收工。”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夜晚。
“到了地方,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心里头就有点发毛,想着把外卖放门口拍了照就走人。可就在那时候,我听见里头有动静……不是机器声,是那种……很低沉的、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哼哼的怪声,还夹杂着一股子……特别难闻的味儿,比垃圾场还冲,带着铁锈和什么东西烂掉的味道。”
林清源蜷缩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虽然依旧没有抬头,但显然在听着。
“我本来不想多事,”王胖子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可那声音和味儿实在太邪性了。我鬼使神差地,就凑到一扇破窗户边,往里瞄了一眼……”
他的声音在这里顿住了,呼吸似乎也急促了几分,仿佛即便过去了这么久,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依然让他心有余悸。
“……我看到里面……有好几个人,穿着黑乎乎的衣服,围成一个圈,中间好像躺着什么……东西。地上画着些歪歪扭扭、发着红光的图案。他们嘴里念叨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那声音……根本就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然后,我看到其中一个,低下头……好像在……在咬中间那个躺着的……我甚至听到了……吮吸的声音……”
王胖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才继续说道:“我当时吓得魂儿都没了,腿一软,碰倒了窗户外面的一个破铁桶……‘咣当’一声……”
“就这一声,坏了菜了。”王胖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然,“里面那些‘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我这边!他们那双眼睛……红的!全是红的!跟鬼火似的!”
“我他妈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跑!”王胖子的语速加快,带着当时逃命的惊惶,“我转身就没命地跑,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可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是人!速度太快了!我刚跑出厂房区,还没到大路上,就被追上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我甚至没看清是谁动的手,就感觉后背一阵剧痛,像是被铁钩子狠狠掏了一下,整个人就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然后,我就看到那个追上来家伙,咧着嘴,露出那两颗尖牙,朝着我脖子就过来了……”
“后面的事,我就记不太清了。”王胖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痛苦和庆幸的复杂表情,“就记得疼,冷,感觉身体里的血和热气都在往外流……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清平茶馆的后院了,是云姐救了我。她说我运气好,她刚好在附近察觉到了玄阴宗活动的煞气波动,赶过去的时候,我已经只剩一口气了,那些家伙可能以为我死透了,或者被别的动静引开了。”
“云姐用她的法子,把我……变成了现在这样。”王胖子摊了摊手,看了看自己如今这具远比从前强壮、却也冰冷了许多的身体,“一开始,我也跟你现在一样,恨不得再死一次。我看着自己这身力气,看着镜子里头那张青白青白的脸,闻着活人身上那股子……以前觉得是汗臭,现在觉得是‘香味’的味儿……我他妈也疯过,也砸过东西,也缩在角落里觉得自己是个该下地狱的怪物。”
他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豁达,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的无奈。
“可后来,我想明白了。”王胖子转过头,看向依旧蜷缩着、但肩膀不再那么紧绷的林清源,“死,是容易。一了百了。可凭什么啊?凭什么那些滥杀无辜、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杂碎还能逍遥法外,继续害人?凭什么我王硕,勤勤恳恳送外卖,没偷没抢,就因为倒霉撞破了他们的破事,就得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连个坟头都没有?”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倔强和不甘:“云姐给了我第二条命,虽然这命……是这么个鬼样子。但至少,我还‘活着’,我还能思考,我还能记得我是谁,我还能……选择不做那些玄阴宗畜生做的事!”
“清源,”王胖子的声音变得异常诚恳,“我知道你现在难受,觉得天都塌了。哥都懂。但你看,你不是一个人。”
他指了指门外:“小婉妹子,胆子比老鼠还小,当初被转化的经历估计比我还惨,可现在,不也在这茶馆里,好好活着呢吗?云姐,本事那么大,不也守着这间茶馆,收留咱们这些‘异类’,想办法弄那救命的符水吗?”
“咱们确实不是人了,这点得认。”王胖子的语气坦然得近乎残酷,“可咱们的心,未必就非得变成石头,变成只晓得咬人吸血的野兽。清平茶馆,就是证明。云姐给的这条路,难走,是真的难走。得像孙子一样躲着藏着,得时刻跟肚子里那头饿狼较劲,还得提防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天师府和玄阴宗的王八蛋……”
他话锋一转,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脸上重新挤出了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傻气的乐观笑容:“可那又怎么样?至少咱们还有地方待,还有符水喝,还有……同伴。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哦,就是云姐。地陷下去,咱们还能互相拉一把。总比一个人在外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要么饿疯了去害人,要么被天师府当垃圾清理了强吧?”
王胖子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把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林清源冰封的心湖。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用他自己那粗糙而真实的经历,他那份在绝境中硬生生挤出来的、近乎蛮横的乐观,告诉林清源一个最简单,也最沉重的道理——
活着,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而在他们这种境遇下,选择以“人”的方式活着,更是难上加难。但,并非不可能。
林清源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或许是某种冰冷的体液),眼眶红肿,那双淡灰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空洞疲惫。但里面那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与绝望,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痛苦与茫然的疲惫。
他看着王胖子那张圆圆的、此刻写满了真诚和豁达的脸。这个平时咋咋呼呼、仿佛没什么心事的胖子,背后竟然也藏着如此惨痛和黑暗的过去。
他不是一个人。
在这条布满荆棘、黑暗无光的非人道路上,他并非独行。
这个认知,像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却顽强不息的火苗,在他那一片冰封绝望的内心荒原上,悄然点燃。
前路依旧迷茫,痛苦依旧真切,自我认同的危机远未解决。
但至少在这一刻,因为王胖子的存在,因为他那段用鲜血和死亡换来的“往事”,林清源感觉到,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名为“孤独”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对着王胖子,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王胖子看着他眼中那丝微弱的变化,咧嘴笑了起来,虽然那笑容依旧带着疲惫,却仿佛有阳光艰难地穿透了层层阴霾。
“这就对了嘛!”他用力一拍大腿,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洪亮,“走!别跟这儿窝着了,哥带你去找点吃的……呃,我是说,去看看小婉妹子需不需要帮忙搬点啥!活动活动筋骨,比啥都强!”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将依旧有些虚脱的林清源从地上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