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那清冷的声音,如同浸透了月华的溪流,在寂静的后院中缓缓流淌。恐惧,说明你还在乎。自我怀疑,证明你尚未放弃思考。这……很好。
这简短的、几乎不带情绪的话语,却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叩动了林清源那被冰封和混乱填塞的心门。他猛地转过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与他一同仰望星空的云芷。月光勾勒出她侧脸清冷完美的轮廓,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映着细碎的星光,仿佛也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怅惘。
林清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余韵的喘息。他该如何诉说?诉说那几乎将他撕裂的自我厌恶?诉说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对自己本质的恐惧?
云芷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遥远的星海,仿佛在透过那无垠的深邃,回望着什么极其久远的东西。她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林清源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正准备再次将自己埋入那无尽的悔恨与恐惧中时,云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飘渺,仿佛来自时光的彼岸:
很多年前……久到山河易形,王朝更迭……我也曾,如你一般。
林清源的心脏(或者说尸丹)猛地一跳,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云芷。强大、冷静、仿佛永远掌控一切的云芷,也曾……像他这样狼狈、这样恐惧过?
那时,我刚踏入‘飞僵’之境不久。云芷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林清源却能捕捉到那平淡之下,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波澜,力量的增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也……放大了潜藏的本能。我以为自己能够驾驭,能够掌控,就像驾驭一匹逐渐驯服的烈马。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井沿上冰凉的青苔,留下浅浅的湿痕。
那是在一场……混乱中。敌人很多,有人类修士,也有……堕落的同类。煞气冲天,鲜血染红了土地。云芷的描述极其模糊,避开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画面和感觉,我为了守护……某个重要的人,或者……某个重要的信念,陷入了苦战。力量在飞速消耗,伤势在不断加重,而周围的杀戮与死亡,如同最浓烈的催化剂,不断刺激着那匹我以为已经驯服的‘烈马’。
林清源屏住了呼吸,他能想象出那副场景,就像他之前面对赤发鬼,就像他差点失控扑向那对母子……只是,云芷当时面临的局面,恐怕要凶险残酷千百倍。
我记得……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云芷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努力从尘封的记忆碎片中打捞着什么,理智如同风中残烛,明知道不该,不能,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望着……更直接、更狂暴的力量!而最容易获得力量的方式,就摆在眼前……
云芷的声音顿了顿,林清源仿佛能听到她无声的叹息。
……是‘吞噬’。
这两个字,她吐得很轻,却带着千钧之重,砸在林清源的心上。吞噬!玄阴宗奉为圭臬的捷径!云芷深恶痛绝的禁忌!
我记不清具体的过程了……云芷的目光有些游离,仿佛陷入了那片血色弥漫的回忆,只记得,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战斗似乎‘结束’了。周围安静得可怕。而我……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素白纤长,在月光下仿佛玉石雕琢。但此刻,林清源却仿佛能看到,这双手曾经沾染过同类的尸丹碎末,感受过那禁忌力量涌入体内的、短暂而罪恶的快感。
……我站在尸骸中间,脚下……有敌人的,也有……曾经并肩者的。云芷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的疲惫,我‘赢’了,用那种方式。力量确实短暂地提升了,伤势也在飞速愈合。但……
她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毫无遮挡地看向林清源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不再是平日里的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一种林清源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无尽悔恨、悲伤与后怕的情绪。
……我感觉不到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无边的冰冷,和……一种灵魂被彻底玷污、撕裂的剧痛。那些被吞噬者的恐惧、怨恨、绝望……他们的记忆碎片,如同无数冤魂的嘶吼,瞬间冲垮了我仅存的理智,几乎将‘我’彻底淹没。
林清源倒吸一口凉气,他能感受到云芷话语中那跨越了漫长岁月,却依旧未曾完全消散的痛苦。那不仅仅是道德的谴责,更是灵魂层面的反噬!
我逃了。云芷的声音低沉下去,像个真正的懦夫一样,逃离了那片战场,逃离了所有认识我的人。我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那个双手沾满同类血腥、依靠吞噬活下来的‘怪物’。我躲进了最深最暗的墓穴,将自己封闭起来,任由那些混乱的意识和怨念在识海中肆虐、冲撞……
那一次‘失控’,那一次‘吞噬’,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永恒的诅咒。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我的灵魂上,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放纵本能、踏过底线,会换来怎样万劫不复的后果。
云芷重新将目光投向星空,仿佛那无尽的虚空才能容纳她此刻汹涌的心绪。
我不知道沉睡了多久……也许几十年,也许几百年。当我再次醒来,外面的世界已经沧海桑田。那些混乱的意识碎片大部分被时光磨灭,但那份痛彻骨髓的悔恨与教训,却清晰地保留了下来。
从那一刻起,我便发誓。云芷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不容动摇的意志,绝不再依靠吞噬来获取力量,绝不再让本能凌驾于理智之上。我要找到一条路,一条即使身为僵尸,也能保持清醒、保有‘心’的道路。一条……不会让自己再次坠入那种无边黑暗的道路。
她看向林清源,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与深邃,但那清明之中,多了几分之前未曾有过的、如同师长般的温和与理解。
这,便是我创立‘清平茶馆’,坚持现在这条路的缘由。云芷轻轻说道,并非因为它更容易,更非因为它能带来更强大的力量。恰恰相反,它艰难,它曲折,它需要时刻与自身的欲望和本能抗争。但是……
它能让‘我们’,在获得力量的同时,不至于迷失为只知杀戮的‘它们’。
它能让这份诅咒般的生命,除了黑暗与血腥之外,还能保留一丝……属于‘我们’自己的微光。
云芷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洗刷着林清源心中积郁的恐惧与自我怀疑。他怔怔地看着云芷,这个他一直视为引路人和强大依靠的存在,原来也曾经历过如此惨痛的迷失与挣扎。她的强大,并非天生,而是在与自身黑暗面的殊死搏斗中,一点点淬炼出来的。她的坚持,也并非空泛的理念,而是用血与泪的教训换来的、唯一能让她保持“自我”的生存方式。
林清源忽然明白,自己之前的恐惧和失控,并非独一份的软弱。那是行走在这条荆棘之路上,几乎不可避免的试炼。而云芷的过去,就像一盏灯塔,告诉他,即使曾经坠入深渊,只要心火未灭,依旧有机会爬上来,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他依旧恐惧,依旧自我怀疑,但那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孤立无援感,却在云芷这番罕见的坦诚中,悄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以及一种……更加坚定的、想要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原来,云姐也……这么不容易。
林清源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冰冷的手,但这一次,眼中不再全是厌恶与恐惧,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类似于“理解”的情绪。
夜风吹过,带着远方的寒意。云芷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陪林清源站着,仿佛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跨越千年的支持。
过了许久,林清源才抬起头,望向东方那即将破晓的天际,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不再颤抖:
云姐,我……我想再试试。试试……控制它。
云芷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