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转变的决策,如同给清平茶馆这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船下了锚,让它暂时稳定下来,却也失去了随波逐流的自由。一种前所未有的凝滞感充斥在茶馆的每一个角落。往日里,即便危机四伏,也总有人需要冒险外出,带回外界的信息、生存的物资,那种流动虽然危险,却也带着一丝生机。如今,大门紧闭,所有活动被压缩在这方寸之地,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黏稠,带着一种被围困的窒息感。
云芷是其中最忙碌的一个。加固阵法绝非易事,尤其是要在不引起外界过多注意的前提下。她先是耗费巨大心力,将外围的“匿影阵”进行了初步强化。那几日,茶馆内的能量流动变得异常晦涩,仿佛置身于深海,连声音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收了大半。完成之后,林清源能明显感觉到,外界那些杂乱的能量波动——无论是远处人类的阳气,还是城市阴影下其他同类无意识散发的煞气——都变得极其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安全感似乎增加了一分,但与之对应的,是一种更深的与世隔绝的孤寂。
王胖子成了这种孤寂感最直接的受害者。他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困兽,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后院那具用阴沉木打造的、异常坚固的木人桩成了他唯一的宣泄对象。每日天不亮,那“砰砰砰”的沉闷击打声便会准时响起,伴随着王胖子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压抑着愤怒与焦躁的低吼。他身上的伤势早已痊愈,甚至因为这种近乎自虐式的锤炼,气息反而更加凝练凶悍了几分,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时常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赤红。
苏小婉则安静得多。她恪守着云芷交给她的哨戒任务,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长时间坐在前厅与后院的连接处,闭目凝神。她的感知天赋似乎在压力下被进一步激发,有时甚至连云芷刻意收敛的能量流转,她都能隐约捕捉到一丝痕迹。但这种高度集中的精神消耗也让她迅速消瘦下去,本就小巧的脸颊更显尖削,眼底时常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惊惶。
林清源的恢复进度是众人中唯一的好消息。在云芷不计成本的能量滋养和草药调理下,他背后那五道恐怖的伤口已经收口结痂,只留下暗红色的、蜈蚣般狰狞的疤痕,动作时依旧有些许牵拉感,但已无大碍。最可喜的是他的左臂,焦黑的死皮完全褪去,新生的皮肤光滑而带着健康的淡粉,虽然强度和韧性还远不及右臂,经脉也仍需温养,但至少已经恢复了基本的功能。他开始跟随云芷学习最基础的阵法符文。
这些源自古老传承的符号,每一个笔画都似乎蕴含着天地能量的某种规律。林清源发现,当他的心神沉浸其中时,体内那灰白色的能量会自发地随之缓慢流转,如同溪水顺应着河床的走向,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契合感油然而生。这让他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扰,全身心投入到这种新奇而浩瀚的知识海洋中。他也因此更加直观地认识到,云芷正在筹划的“固元阵”是何等复杂玄奥,那绝不仅仅是能量的堆砌,更是一种对规则的理解与运用。
老周则面对着现实的困境。云芷给出的强化阵法所需材料清单,上面的“阴髓石”、“蚀骨草精粹”、“百年槐木心”等物,无一不是罕见难寻之物。他凭借着几十年采药的经验,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可能的产地,但那些地方要么位于城市边缘的险峻荒山,要么就在其他僵尸势力或人类活动的区域附近,在目前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想要获取,难如登天。他整日对着清单长吁短叹,眉头锁成了一个大疙瘩。
就在这种全力固守、压抑等待的氛围中,危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叩响了茶馆的大门。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灰色巨毯,随时都可能倾泻下冰冷的雨水。空气闷热而潮湿,连后院那几株耐阴的植物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
云芷正在后院一角,用特制的阴刻刀,在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上刻画着临时汇聚阴气的辅助阵纹。林清源屏息静气地在一旁观摩,努力记忆着每一道符文的起承转合与能量节点的精确位置。王胖子刚刚结束一轮疯狂的捶打,木人桩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他靠在墙边,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和着之前伤口崩裂渗出的些许血丝,将衣衫浸透。苏小婉依旧守在她的岗位上,小巧的鼻尖因为全神贯注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苏小婉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怯懦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她甚至来不及转身,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向后院嘶喊:“云芷姐姐!不好了!有……有东西闯进来了!很强的波动!带着……带着血的味道!”
这一声惊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茶馆死水般的沉寂!
云芷刻刀的动作骤然停滞,刀尖在石板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她倏然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穿透了层层墙壁的阻隔,望向远方的某处虚空。她的眉头紧紧蹙起,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
王胖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跳起来,浑身煞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开来,那双小眼睛瞬间布满血丝,死死盯向前厅方向,低吼道:“妈的!是玄阴宗的杂碎打上门了吗?!”
林清源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顾不上左臂的些许不适,立刻全力运转热感视觉。虽然能量未复,视野依旧模糊不清,但他也能清晰地“看”到,一股极其尖锐、混乱、充满了绝望与疯狂意味的能量波动,正以一种近乎燃烧本源的方式,无视了刚刚加固的匿影阵的阻碍,如同一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朝着茶馆的核心区域冲来!
“不是攻击……是传讯符!”云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她似乎在那股混乱的波动中分辨出了更深层的信息,“但……是血符!以自身精血和部分魂念为引的……最高级别的求救符!”
血符!求救!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什么样的危急情况,才需要动用如此惨烈、近乎同归于尽的传讯方式?
下一刻,那道微弱的、却燃烧着生命最后光华的血色流光,如同彗星般拖着残影,精准地穿过前厅,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噗”地一声,轻飘飘地撞在了云芷身前三尺之处的空地上。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那血色流光如同泡沫般碎裂开来,却没有完全消散,而是化作一团不断扭曲、明灭不定的血色光晕,悬浮在半空之中。光晕中心,隐约可见一道极其虚幻、仿佛随时会溃散的细小符箓虚影。
紧接着,一股庞大而杂乱的信息流,混合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恐惧、痛苦与最后的哀求,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在场每一个具备感知能力的茶馆成员脑海之中!
那不是清晰的语言,而是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嘶吼、濒死的哀鸣交织成的意识风暴——
画面晃动,光线昏暗,似乎是某个废弃已久、布满苔藓和污水的地下空间。七八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僵尸蜷缩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散发着微弱黄光的防护罩内。他们大多带伤,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绝望。防护罩外,是影影绰绰、数量至少是他们两倍以上的身影!那些身影散发着玄阴宗特有的、驳杂而充满侵略性的煞气,他们如同戏耍猎物的群狼,并不急于攻破防护罩,而是轮番上前,用各种阴毒的术法或纯粹的物理攻击,消耗着防护罩的能量,发出狰狞的狂笑和污言秽语。
“江老六!别负隅顽抗了!乖乖撤了这龟壳,献上你们的尸丹,赤发鬼大人或许还能给你们一个痛快!”
“啧啧,看看这几个小娘子,虽然瘦了点,但细皮嫩肉的,吞噬起来味道一定不错!”
“大哥,跟他们废话什么,砸烂这罩子,男的吃了,女的先玩再吃!”
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咆哮,防护罩不堪重负的“咔嚓”声,混杂在一起。
画面猛地一转,聚焦在一个头发花白、嘴角溢血、显然已是强弩之末的老者脸上。他正是王胖子口中的“江老六”。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本命精血的血雾喷在手中一枚早已准备好的、材质普通的木符上!
“云芷大人……‘老槐团’……竹根巷地下……救……”
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的意念,伴随着木符化作血色流光冲天而起的画面,成为了信息流的终点。
所有的画面、声音、意念,如同潮水般退去。
前厅后院,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团悬浮的、明灭不定的血色光晕,如同一个无声控诉的鬼魂,静静地燃烧着它最后的生命,散发着令人心头发紧的悲怆与绝望。
老槐团……竹根巷……江老六……
王胖子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胖脸上肌肉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显然与那个小团体有着不浅的交情。
苏小婉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双手捂住耳朵,小脸惨白如纸,身体不住地颤抖,那意识风暴中蕴含的极致负面情绪,几乎击垮了她的心神。
林清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胸腔里堵得厉害。他又想起了那个在茶馆里化为飞灰的堕落者,想起了他所在的“竹影居”。难道同样的悲剧,又要再次上演?而且这一次,求救的信号,直接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云芷身上。
她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平静。但林清源却敏锐地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那双仿佛能洞穿时空的眼眸,凝视着那团血符光晕,深邃的瞳孔中,倒映着那跳跃的、如同生命最后烛火般的血色光芒,仿佛有万钧重量在其中沉淀、碰撞。
是救,还是不救?
这个沉重的问题,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在了清平茶馆每一个成员的心头,也让这方本就风雨飘摇的避风港,陷入了更加剧烈、更加凶险的动荡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