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平茶馆那圈温暖的光晕,夜色便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林清源彻底淹没。巷子很深,两旁是高耸的、沉默的旧楼,窗户大多黑着,像一只只沉睡的、没有感情的眼睛。只有脚下被雨水浸湿的青石板路,在零星路灯的照射下,反射着破碎而冰冷的光,仿佛一条蜿蜒的、通向未知命运的冷漠路径。
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湿润,但更多的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衣领袖口,一丝丝地钻进来,缠绕在皮肤上,久久不散。林清源裹紧了身上那件并不厚实、甚至有些磨损起球的外套,将手深深插进口袋里,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钥匙串和几张皱巴巴、边缘有些毛糙的零碎纸币——那是他今天在茶馆忙碌数个小时的报酬,微薄得可怜,却也是他接下来几天赖以果腹的根本。他低着头,缩着脖子,沿着这条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路径,加快了脚步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提醒着他,必须尽快找个地方填点东西进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寂静的鼓面上。他的影子被路灯依次拉长、扭曲、压短、然后消失,紧接着在下一盏路灯下重复这个过程,像一个沉默而忠实的、却又变幻不定的幽灵,伴随着他在这寂静的夜里穿行,仿佛是他孤独灵魂在这冰冷城市里的唯一伴侣。
脑海里,不知怎的,依旧残留着王胖子下班前绘声绘色描述的关于“恶性伤人案”和“吸血怪物”的只言片语。虽然理智告诉他那不过是无稽之谈,是人们在信息不对称下以讹传讹的产物,是都市压力催生出的荒诞想象,但身处这样幽暗僻静、人影俱无的环境,心底深处还是不可抑制地滋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像藤蔓般悄悄缠绕上来。他下意识地将手从口袋里抽出,虚握成拳,耳朵警惕地竖起着,捕捉着周遭的任何一丝异响——远处主干道上车辆驶过的模糊轰鸣,楼上某户人家隐约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电视对白,以及风吹过巷口那几根老旧电线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嘶鸣,还有……他自己那有些过快的心跳声。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条长长巷弄,前方主干道的灯光已经隐约可见的拐角处,一阵极其微弱、带着明显颤抖和虚弱的“喵呜”声,顽强地钻进了他被各种杂音充斥的耳朵。
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带着一种幼兽特有的、毫无防备的无助和可怜,在这死寂的夜里,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层层包裹的麻木外壳,触动了内里某个柔软的角落。
林清源的脚步猛地顿住了,鞋底与湿滑的石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他循着声音来源,有些迟疑地望去,在巷子最深处、一个堆放着几个被雨水泡得发软变形、印着模糊字迹的破烂纸箱和几件被遗弃的、露出脏污棉絮的旧家具的阴暗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几乎与浓重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是一只猫。一只看起来顶多两三个月大的流浪猫,毛色是灰黑交杂的,脏兮兮的,被雨水和泥泞黏成一绺一绺,湿漉漉地贴在瘦骨嶙峋、仿佛一捏就碎的身体上。它蜷缩在一个相对完好的破纸箱的凹陷处,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小小的身体因为难以抵御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如同琥珀般纯净的眸子,正怯生生地、带着一丝几乎卑微的祈求,望着他这个突然闯入这片领地的不速之客。
林清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酸楚和怜悯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他想移开视线,告诉自己自顾不暇,哪有资格同情别人?可那双眼睛,那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写满了最原始求生欲望的眼睛,却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他站在原地,身体有些僵硬,与那只弱小得不堪一击的小猫沉默地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巷子外的车流声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小猫似乎察觉到他身上并没有传来恶意和危险的气息,喉咙里发出更加清晰的、带着颤音的“喵呜”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诉说着自己的饥饿、寒冷与对生命的渴望。
林清源犹豫了,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只剩下钥匙和纸币的口袋,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现实。他想起自己从中午啃了个冷馒头后到现在滴水未进,原本是打算咬牙去地铁站旁边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一个最便宜的原味面包或者临期打折的饭团,勉强安抚一下早已开始抗议的肠胃。他的胃部适时地传来一阵更加强烈的、空洞的抽搐感,甚至伴随着轻微的眩晕。
他看着那只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黑暗吞噬的小生命,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微弱却执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冲动,在这一刻,竟然压倒了生理上强烈的饥饿感和理智上关于自身窘迫的残酷权衡。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孤儿院那个总是灰蒙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院子里,也曾有过一只类似的、瘦骨嶙峋的流浪花猫,偶尔会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在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堆里徒劳地翻找着可以果腹的东西。那时的他,同样饥肠辘辘,同样一无所有,却也会偷偷省下自己本就少得可怜、几乎不够塞牙缝的一点口粮——也许是半块硬邦邦的馒头,也许是几根咸菜,悄悄放在那个固定的、无人注意的角落。那是他贫瘠、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感受到自己与另一个生命产生微弱联结、感受到自己并非完全无用的时刻。那种微小的、不被任何人知晓的给予,是他对抗巨大孤独和冰冷现实的一种方式。
此刻,仿佛时空交错,童年的那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不再走向那代表着归途和唯一食物来源的地铁站,而是朝着巷口那家亮着惨白灯光、如同黑暗海洋中孤岛般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近乎小跑着快步走去。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温暖的空气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径直走向面包货架,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包装精美、价格不菲的面包蛋糕,最终停留在最底层那个打折区,拿起了一个最普通的、没有任何馅料、看起来干巴巴的白吐司面包,又犹豫了一下,从旁边的冷柜里拿了一小盒正在打折促销的、最便宜的纯牛奶。走到收银台前,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被攥得有些温热的纸币,仔细数出刚好够的金额,递了过去,接过那个装着食物、轻飘飘却仿佛有千钧重的塑料袋。
几分钟后,他再次回到了那个阴暗、寒冷的角落,心脏因为刚才的小跑而微微加速跳动。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尽量放轻脚步,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惊吓到那个已经脆弱不堪的小东西。小猫似乎敏锐地感知到了食物的气息,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小声地、急切地叫着,瘦弱的身体试图站起来,却又因为虚弱而跌坐回去,只能用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林清源在距离它几步远的地方缓缓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有些疲惫的腿部肌肉一阵酸软。他慢慢地将塑料袋打开,取出那个散发着淡淡麦香的白吐司。面包的柔软触感让他空荡荡的胃部又是一阵紧缩。他掰下一大块,想了想,又用手仔细地、耐心地撕成更小的、方便小猫吞咽的碎块,然后轻轻放在小猫面前相对干净一些的地面上。接着,他又费力地、小心翼翼地撕开牛奶盒的封口,生怕洒出一滴,将里面乳白色的、散发着奶腥气的液体,缓缓倒入一个他刚从旁边捡来的、被雨水冲洗得还算干净的废弃塑料盖子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的“湖泊”。
“吃吧。”他低声说道,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那只小猫说,更像是对童年那个孤独的自己的一种迟来的安慰。
小猫警惕地嗅了嗅空气,犹豫了片刻,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食物,终究抵不过本能深处对生存的渴望,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先是伸出粉嫩小巧、带着倒刺的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牛奶,随即像是确认了安全,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那些面包碎屑,发出满足而急切的、近乎呜咽的“呜呜”声,小小的脑袋埋在那堆食物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美味。
看着小猫埋头苦吃、身体因为进食而渐渐停止颤抖的样子,林清源就那样静静地蹲在那里,没有立刻离开。巷子里的风依旧很冷,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耳廓,带来一阵阵战栗。胃里的饥饿感也因为近在咫尺的面包香气的不断刺激而变得更加鲜明和尖锐,如同有只手在里面抓挠。他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下的那大半个白吐司,默默地将它凑到嘴边,甚至可以闻到那诱人的麦香,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口水,口腔里分泌出渴望的津液。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咬下去,只是默默地将剩下的面包重新用塑料袋仔细包好,轻轻地放在了小猫旁边触手可及、不会被风吹走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混杂着虚弱与满足的平静。他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腿部一阵发麻,眼前微微发黑,他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稳了稳身形,才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敏锐地瞥见,在巷子另一端,靠近清平茶馆方向的某个浓重阴影里,似乎有一片不同于周围黑暗的、更深的墨色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衣角拂过墙壁的瞬间,又像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极快地隐没。那感觉极其短暂,迅捷得如同幻觉,仿佛只是光线和阴影开的一个小小玩笑,或者是疲惫大脑产生的无意义错觉。
是看错了吗?还是风吹动了挂在某处的破布?或者是……某种夜行的小动物?
他皱了皱眉,停下脚步,凝神向那个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角落望去。那里只有沉沉的、无声的黑暗和堆砌的、沉默的杂物,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连之前细微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也许真的是自己太累了,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王胖子那些关于“被人跟踪”和“吸血怪物”的胡说八道,到底还是在心里留下了一丝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痕迹,在此刻被疲惫和黑暗放大。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点莫名的、令人不适的疑虑从脑海中甩开,不再停留,加快脚步,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走出了这条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巷子,汇入了通往地铁站的那条灯火相对通明、偶尔有车辆驶过的主干道。城市的霓虹再次喧嚣地映入眼帘,车流声也变得清晰而富有节奏感,仿佛刚才那个阴暗角落里的短暂插曲,那只小猫,那份挣扎,那瞬间的疑虑,都只是他疲惫意识编织出的一场逼真而短暂的梦境。
他却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那道他以为是错觉的、深邃的阴影里,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无声晕开,缓缓走出一个窈窕而静谧的身影。
云芷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素雅旗袍,只在外面随意披了件深灰色的羊绒针织开衫,仿佛真的只是夜间无事,出来透透气,散散步。她步履轻盈,落地无声,如同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个破纸箱旁边,微微低下头,目光沉静地看着那只正在专心致志舔着牛奶盖子、试图将最后一滴乳汁也卷入腹中,旁边还妥善地放着用塑料袋包好的、剩下半个面包的小猫。
小猫察觉到她的靠近,警惕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了一下。但当接触到她那平静无波、深邃如同古井的目光时,奇异地并没有感到任何害怕或威胁,只是歪着小脑袋,用那双纯净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下,然后轻轻地、满足地“喵”了一声,声音里已没有了之前的凄楚,反而带着一丝饱腹后的慵懒。
云芷的目光从小猫身上,缓缓移向林清源身影消失的那个巷口,那双看尽了世间沧海桑田、悲欢离合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看到了他刚才所有的、未曾被任何人期待的举动——那毫不犹豫的转身折返,那在便利店货架前短暂的徘徊与最终的选择,那蹲下身时小心翼翼的姿态,那仔细撕碎面包时的专注耐心,那明明自己饥肠辘辘却咽下口水、最终放下另一半食物的近乎固执的选择,以及他离开时那单薄、疲惫却仿佛卸下某种重担的背影。
在这个弱肉强食、规则冰冷、人人都在为自身生存而挣扎求存、甚至不惜践踏他人的世界里,一个自身难保、挣扎在温饱边缘、仿佛随时会被生活巨浪吞没的年轻人,却还能在无人注视的暗夜里,对另一个更加弱小、更加无助的生命,保留着如此纯粹、如此自然、不求任何回报的善意与温柔。
这善意,无关强弱,不计得失,如同在无边荒漠中偶然发现的一株倔强绿芽,微小、脆弱,却带着一种无声而撼动人心的力量,在这冰冷的钢铁都市深处,悄然闪烁着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她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和开衫的衣角,她却仿佛毫无所觉,良久没有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泛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然后,她轻轻俯身,动作优雅而自然,将那个被小猫舔得干干净净的牛奶盖子拾起,连同那个为小猫提供了暂时庇护的破纸箱一起,整理了一下,挪到了更避风、更干燥的墙角角落。
做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如同融化的雪水渗入大地般,融入了深沉无边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只吃饱喝足、身体渐渐回暖的小猫,满足地蜷缩在变得舒适了些的纸箱里,一下下认真地舔着自己脏兮兮的小爪子,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这个冰冷城市里,刚刚发生过的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过的,名为“善意”的温暖。而这份温暖,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一颗石子,其泛起的涟漪,或许将在未来,引向无人能够预料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