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林清源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非人存在的独特冷寂。林清源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完成了对后院最后一处隐蔽符文的检查。目光无意间扫过通往前厅的半开门扉,恰好看到那位名叫陈伯的枯瘦老者,依旧坐在他常坐的靠窗位置,慢悠悠地品着茶,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仿佛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像。
陈伯是清平茶馆里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并非茶馆的固定成员,但来的频率却比许多熟客都要高。他总是独来独往,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一坐就是大半天,很少与人交谈,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或者闭目养神。王胖子曾私下嘀咕过,说陈伯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像普通人,但也没有僵尸那种明显的阴煞之气,气息平和得近乎虚无。
林清源起初并未过多留意这位沉默的老人,但最近,随着自身对能量感知的日益敏锐,林清源开始察觉到一丝异样。陈伯那看似浑浊的目光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清明,当那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时,林清源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形之手轻轻拂过灵魂深处的战栗感。那不是恶意,也不是探查,更像是一种……洞悉与考量。
这种微妙的感觉让林清源对陈伯产生了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敬畏的情绪。林清源隐约觉得,这位看似平凡的老人,绝不简单。
日子依旧在高度戒备中流逝。林清源恪尽职守,将茶馆内部的防御打理得井井有条。能量控制越发精熟,虽然主动激发热感视觉依旧困难重重,但林清源已经能够在不引起剧烈反噬的情况下,偶尔引动一丝那奇异区域的波动,双眼会传来极其短暂而微弱的温热,视野中的色彩会瞬间变得有些异样,虽然还无法形成有效的透视,但至少证明那条路径是存在的,只是需要更多的积累和契机。
这天下午,茶馆里难得的清净,一个客人都没有。王胖子靠在柜台后打着盹,伤势初愈的他需要更多的休息。苏小婉则在后院小心地晾晒着一些云芷配置符水所需的草药,阳光洒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林清源刚刚结束一轮能量控制的练习,额角带着一丝冰冷的湿意。林清源走到前厅,准备像往常一样,检查一下各处阵眼节点是否正常。走到靠近柜台的位置时,林清源看到陈伯不知何时已经来了,依旧坐在老位置,桌上放着那壶粗茶。与往常不同的是,陈伯面前还摆着几个茶馆常用的白瓷茶杯,他正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其中一个杯子。
那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稳定和韵律。布片划过光洁的瓷面,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陈伯低垂着眼睑,神情专注,仿佛手中擦拭的不是一个普通的茶杯,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林清源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不想打扰这份宁静。然而,就在林清源准备从陈伯身边绕过去检查柜台下方的青石板阵眼时,陈伯却头也不抬地开口了,声音苍老而平和,如同秋日屋檐下滴落的雨水:
“年轻人,脚步沉而稳,气息敛而不发,看来云丫头把你调教得不错。”
林清源脚步一顿,心中微惊。陈伯竟然主动开口了,而且一语道破了自己正在刻意收敛气息的状态!林清源停下脚步,转向陈伯,恭敬地微微躬身:“陈伯。”
陈伯依旧没有抬头,专注地擦拭着第二个茶杯,那慢悠悠的动作仿佛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道理。“这杯子,”陈伯用那苍老平缓的语调继续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林清源听,“沾了尘埃,污了本相,需得细细擦拭,方能重现其光洁。用力猛了,易碎;用力轻了,尘不去。关键在于一个‘度’,在于‘心’是否静,是否诚。”
林清源静静地听着,不明所以,但直觉告诉他,陈伯的话似乎另有所指。
陈伯将擦拭好的第二个杯子轻轻放在一旁,又拿起第三个,继续那缓慢而专注的动作。“世间万物,其理相通。力量亦然。”陈伯的话锋似乎不着痕迹地转了一下,“有人视力量为洪水猛兽,畏之如虎,终被其势所慑,寸步难行;有人视力量为无上美味,贪之如饴,最终迷失其中,反受其噬。”
林清源心中一动,隐隐抓住了什么。陈伯这是在……点醒自己?
“力量本身,何来善恶?”陈伯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那双看似浑浊、此刻却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睛,平静地看向林清源,“刀可杀人,亦可救人;火可焚屋,亦可暖身。善恶之分,不在刀火,而在执刀握火之‘心’。”
林清源感觉自己的心脏(或者说尸丹)猛地一跳。陈伯的话语如同拨云见日,直指他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的矛盾与恐惧。林清源既害怕自身僵尸力量的失控,害怕那嗜血的本能,又渴望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来守护同伴,这种挣扎时常煎熬着他。
“你体内那股力量,阴寒刺骨,源于死寂,确非生者之道。”陈伯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林清源的皮囊,直视那枚灰白色的尸丹,“然,力量即是力量。莫要因其源头而自我厌弃,也莫要因其特性而恐惧抗拒。此力为你所用,是正是邪,是善是恶,皆系于你之一念。”
陈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刀般印入林清源的脑海:“莫要被本能盖了灵台。”陈伯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那股对血的渴望,是这力量附带的诅咒,如同野兽之饥渴。承认它,正视它,然后用你的意志,你的‘心’,去驾驭它,而非被其驱使。清心符水可暂压,然根治之道,在于灵台清明,心志坚定。”
“也莫要让恐惧蚀了本心。”陈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茶馆的墙壁,望向了外面危机四伏的世界,“对敌人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自身存在的恐惧……恐惧乃是常情,但若让恐惧占据心神,便会蒙蔽双眼,扭曲判断,令你裹足不前,甚至做出错误抉择。谨守本心,明晰你为何而战,为何而守,恐惧自不能撼你分毫。”
力量无分善恶,存乎一心。莫要被本能盖了灵台,也莫要让恐惧蚀了本心。
这简短的几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在林清源的心神中剧烈回荡。一直以来困扰他的问题,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答案。他一直在抗拒僵尸的身份,恐惧着随之而来的本能,也恐惧着外界的威胁。而陈伯却告诉他,力量本身无错,关键在于如何使用,关键在于持守本心!
林清源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思绪翻腾。回想起自己转化初期的茫然与抗拒,回想起面对玄阴宗时的愤怒与无力,回想起能力觉醒时的惊喜与不安,回想起守护茶馆时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所有的挣扎与成长,似乎都在陈伯这番话语中找到了落脚点。
是啊,力量只是工具。僵尸的身份或许是一种诅咒,但既然无法摆脱,为何不尝试去驾驭它?用它来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本能固然可怕,但只要灵台清明,意志坚定,又何惧不能压制?恐惧确实存在,但只要本心不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何而做,恐惧便无法真正摧毁自己!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堵塞已久的河道被骤然疏通。林清源感觉体内那枚灰白色的尸丹,似乎都随着这番明悟而运转得更加顺畅了一丝。
陈伯说完这番话,便不再看林清源,重新低下头,继续慢悠悠地擦拭着手中那个已经光洁如新的茶杯,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变回了那个平凡、沉默、与世无争的老人。
林清源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王胖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柜台边,看着这边,圆脸上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苏小婉也从前厅通往后院的门帘缝隙中探出半个脑袋,大眼睛好奇地眨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林清源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陈伯那枯瘦的背影,极其郑重地、发自肺腑地躬身行了一礼:“多谢陈伯点拨,清源……受教了。”
陈伯没有回应,依旧专注地擦着他的杯子。
林清源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陈伯的话,如同在他前进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心灯。未来的路依旧充满荆棘,但林清源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走了。
力量无分善恶,存乎一心。从今往后,林清源要做的,不是恐惧或抗拒这份诅咒带来的力量,而是真正地去理解它,掌控它,用它来践行自己的“心”之所向——守护这片给予他温暖的清平茶馆,守护这些与他命运与共的同伴。
林清源转身,脚步沉稳地走向后院,继续他未完成的修炼与职责。只是这一次,林清源的心境,已然不同。而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