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带着石坚和阿飞离去时那近乎完美的隐匿与瞬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他们只是融入了空气,或者从未在此存在过。然而,他们离去后所留下的那份“空”,却如同实体般沉重地压在留守的四人心头,让这方熟悉的院落陡然间变得陌生而空旷。
后院那盏昏黄的灯笼,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无力地对抗着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愈发深沉的夜色。空气不再流动,带着一种死水般的沉滞,连平日里细微的虫鸣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耳膜发胀的、近乎真空的寂静。王胖子那粗重的呼吸声,苏小婉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吸气声,以及老周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这片死寂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反而更凸显出这方空间的“空”。
那团血符最后湮灭时留下的点点血色光尘早已彻底消散,但那份灼热的绝望和急迫,却仿佛烙印在了空气中,与云芷离去后留下的力量真空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一个人。
王胖子用力晃了晃脑袋,又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心头那份因主心骨离开而产生的不安和躁动。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刻意显得凶狠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眼底深处闪烁的不安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状态。他重重地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这次动作放轻了许多,小心地避开了林清源后背的伤处——又转向脸色发白的苏小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力量和信心:
“都他妈打起精神来!听见没有!”王胖子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突兀的响亮,“云芷前辈把家交给咱们了,那是信得过咱们!咱们可不能怂,不能给她老人家丢脸!”
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像是在给自己,也给大家鼓劲:“清源!你小子脑子好使,眼睛贼亮,看好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吱声!小婉!别怕,有你王大哥在呢!盯紧了外面,一只苍蝇也别想偷偷摸摸飞进来!老周!”他最后看向已经开始默默检查墙壁上那些隐匿符文的老周,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里面这一摊子,就全靠您老人家掌总了!外面那些魑魅魍魉,交给我王胖子!老子倒要看看,哪个不开眼的杂碎敢来触霉头!”
林清源感受着肩膀上王胖子手掌传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温度,看着对方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和眼神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矿石,在压力下锤炼得更加纯粹和坚定。他完好的右拳悄然握紧,左臂那隐隐的刺痛和后背伤处的麻痒,在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提醒他必须保持清醒和警惕的警钟。
他迎向王胖子那混合着鼓励和担忧的目光,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清澈,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夜空,里面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磐石般的沉稳和决绝。
“放心,胖子。”林清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守得住。”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契约,将四个留守者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老周停下了检查符文的动作,抬起浑浊却异常专注的眼睛,看了林清源一眼,那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凝重,沉声道:“各自就位吧。胖子,按云芷前辈吩咐,你隐匿气息,在外围游弋,非必要不得暴露,更不可主动寻衅。清源,小婉,随我来核心监控点。”
没有再多废话,四人立刻行动了起来。
王胖子深吸一口气,那肥胖的身躯以一种与其体型截然不符的灵巧和轻盈,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后院通往外部巷道的阴影之中。他收敛了周身几乎所有的煞气波动,只剩下最内敛的一丝能量在体内缓缓流转,维持着基本的感知和行动力。他就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虽然焦躁,却严格遵守着指令,将利爪和獠牙隐藏起来,等待着可能出现的猎物。
老周则带着林清源和苏小婉,来到了茶馆内部一间相对密闭、墙壁上刻画着更多复杂符文的小房间。这里是茶馆防御阵法的几个核心节点之一,也是平时云芷静修和调控阵法的地方。房间中央,有一个低矮的石台,石台上方悬浮着几团缓慢旋转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微小光球,分别对应着茶馆外围几个关键区域的能量流动状态。
“清源,你坐在这里。”老周指了指石台前的一个蒲团,“将你的感知,尤其是那种热感视觉,尽可能均匀地覆盖以茶馆为中心,半径百米的范围。不要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能量升温或者冷却,哪怕是再细微的波动。同时,分出一部分心神,关注这几颗‘阵眼珠’的状态,它们能最直观地反映外围匿影阵和内部几个预警节点的状况。”
林清源依言在蒲团上盘膝坐下,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开始全力运转体内的灰白色能量。尽管伤势未愈,能量恢复不足五成,但他依旧毫不犹豫地将感知力催发到当前所能达到的极致。世界在他“眼前”迅速褪色,化为一片由无数明暗、冷暖不一的光晕和线条构成的能量图谱。茶馆本身的能量场如同一个稳定的、散发着柔和灰白色光芒的茧房,而外围的匿影阵则像一层不断流动变化的、稀薄的能量迷雾。他的“视线”如同最精细的雷达波,一遍遍扫描着这百米方圆,不放过任何一丝涟漪。
“小婉,”老周又看向紧张得手指都在发抖的苏小婉,语气放缓了一些,“你坐在清源旁边。不要试图像他那样大范围扫描,那样消耗太大,你也支撑不住。你需要做的,是‘倾听’和‘分辨’。”
老周指着石台上那几颗缓缓旋转的阵眼珠:“将你的感知力,像丝线一样,轻柔地附着在匿影阵的能量边界上。重点关注那些试图渗透、或者与阵法能量产生不和谐‘摩擦’的波动。玄阴宗的煞气虽然驳杂,但若有心隐藏,或者使用了特殊符箓、法器,其能量性质在接触阵法时,必然会产生极其细微的、区别于自然能量流动的‘杂音’。你的天赋,就是捕捉这些‘杂音’。同时,留意清源的状态,他伤势不轻,长时间维持这种强度感知,负担极重。”
苏小婉用力点了点头,学着林清源的样子在旁边另一个蒲团上坐下,闭上眼睛,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努力将那份与生俱来的、对能量性质异常敏锐的感知力,如同蛛网般,小心翼翼地铺陈开去。
老周自己则没有坐下,他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船长,守在这间小小的“驾驶舱”内,浑浊的目光不断在林清源、苏小婉以及石台上的阵眼珠之间来回巡视。他的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茶馆内部任何细微的、不寻常的声响,同时,他体内那相对平和但根基扎实的能量,也如同涓涓细流,与整个茶馆的防御体系隐隐相连,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时间,在这种极致的专注和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茶馆,仿佛变成了一座被掏空了大部分守军、仅凭单薄外壳和有限人手勉力维持的堡垒。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名为“空虚”的脆弱感。
林清源端坐不动,额角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维持如此大范围、高精度的热感视觉,对他目前的状态而言,消耗远超预期。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经脉传来阵阵针扎似的酸胀感,左臂和后背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但他牙关紧咬,没有丝毫松懈。他的“视线”如同最忠诚的哨兵,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些熟悉的街巷、废弃的房屋、阴暗的角落。王胖子那团相对庞大却极力收敛的能量光晕,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在外围的阴影中缓缓移动,是这片寂静中唯一令人安心的动态坐标。
苏小婉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她的感知更加微观和内敛,匿影阵那如同水波般流动的能量边界,在她“心”中映照出各种细微的涟漪。有夜风吹过带来的自然扰动,有远处人类区域散逸过来的、微弱而平和的阳气,也有一些不知名小动物跑过引起的微弱生命波动……她努力分辨着,过滤着,不敢有丝毫大意。偶尔,她会悄悄睁开一条眼缝,担忧地看一眼身旁脸色逐渐苍白的林清源,然后又赶紧闭上眼睛,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自己的任务中。
王胖子在外围的阴影中无声地移动着,肥胖的身躯与黑暗完美融合。他压抑着内心那股想要主动出击、搜寻敌人的躁动,强迫自己遵循云芷的指令,只是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陷阱。这种被动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当他想到竹根巷那边可能正在发生的惨烈战斗时,一股无名火就在胸腔里灼烧。但他死死忍着,只是将那躁动的煞气更加内敛地压缩在体内,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老周站在房间中央,如同一棵扎根于此的老树。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石台那几颗稳定旋转的阵眼珠上,偶尔会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或者透过特意留下的一道细小缝隙,观察着后院那死寂的夜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深深镌刻的皱纹,仿佛记录着无数风雨和此刻沉重的压力。
这座空虚的堡垒,在深沉的夜色中,沉默地坚守着。内部的四人,各自肩负着不同的职责,用他们的意志、专注和彼此间无声的支撑,对抗着外界未知的威胁和内心不断滋生的不安。
林清源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么沉重。他不仅仅是茶馆的“眼睛”,更是此刻连接内外、协调防御的关键一环。他的任何一次疏忽,都可能将同伴,将这座他们视为“家”的茶馆,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种压力,几乎要将他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压垮。
但每当感觉到苏小婉那带着担忧的、细微的感知触碰,或者“看”到外围王胖子那团沉稳移动的能量光晕,又或者感受到身后老周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时,一股新的力量又会从疲惫的深处涌出。
他们是一个整体。
他们必须守住。
为了云芷前辈的信任,为了茶馆的存续,也为了他们自己心中那份不容玷污的坚守。
夜色,愈发浓重。堡垒之外,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心悸的短暂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