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话音刚落,不等屋里的人有所反应,一个穿着一身大红撒花袄裙,头戴赤金凤钗,满脸盛气凌人的身影,便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不是那夏金桂又是何人?
她一进来,目光便如利剑一般在屋内扫视了一圈。
夏金桂自觉跳过了薛宝琴与迎春,直勾勾看向了床上斜倚着引枕的林珂,那双凌厉的眸子里,目光瞬间就变得担忧关切起来了。
“珂兄弟!”她开口唤道,声音里竟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温柔。
林珂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这种语气......不知道宝玉他可有享受过没有?
迎春和宝琴皆是吓了一跳,连忙从绣墩上站起身来,一脸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两人就算不曾从林珂那儿得知过夏金桂的秉性,自从贾宝玉娶了她之后,荣国府鸡飞狗跳成了什么样,她们还是知道的,自然不会欢迎这风雷女。
林珂更是眉头微蹙。
他没想到,夏金桂这女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一个人进来自己的卧房。她就不怕传出来什么不好的谣言么?
是了,夏金桂的话,肯定是不在乎的。
林珂便坐起身来,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淡淡地问道:“夏......二嫂子不在荣国府里好生待着,跑到我这病人的房里来,所为何事啊?”
平心而论,林珂这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已是表明他不欢迎了。
但夏金桂却仿佛是缺根筋似的,完全没有意识到林珂的冷淡,依旧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特意前来探病送温暖的感人戏码里。
在她想来,自己一听说林珂病了,便立刻抛下一切,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这还不足以证明自己对他的一片真心么?
他此刻便是对自己再冷淡些,那也定然是因为世俗礼教束缚,不好对自己这个嫂子有什么想法罢了,心里头指不定有多欢喜呢。
于是,夏金桂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又往前凑了两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自以为是的关切笑容,柔声道:“珂兄弟既然身子染了风寒,便该好生躺着才是,还是不要强撑着坐起来了。”
听了这话,林珂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竟是真就顺着她的话,往后一倒,重新躺了下去,还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了半张脸,摆明了是一副懒得与她说话的姿态。
他才没那工夫给夏金桂这等不知所谓的女人半分好脸色。
夏金桂见状,非但不觉得尴尬,反倒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中更是得意。
她继续笑着说道:“嫂子我这回来得唐突了些,也不知......可曾打扰了珂兄弟的清静休息?”
不等林珂等人回答,夏金桂便又将吊梢眼一横,目光落在了迎春和宝琴二人身上,语气也陡然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也是的。珂兄弟如今正生着病,最需要的是清净休养。你们倒好,不安安分分地在一旁伺候着,竟还在这里摆开棋盘,下起棋来了?”
“真真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若是因此扰了珂兄弟的病情,你们担待得起么?”
她说得又急又响,俨然一副教训下人的派头,竟像是真把自己当作这里的女主人了。
薛宝琴的脸色瞬间便黑了下来。
她是谁?虽然只是薛家二房的小姐,但论起家室来也不比同为皇商出身的夏金桂差。
而且,如今她嫁与了林珂,真要算起来,她才是这侯府正儿八经的主子,那夏金桂又算个什么?
不过出于礼貌喊她声嫂子罢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真把自己给当成回事了?
薛宝琴很是气恼,她竟被区区一个夏金桂,一个搅家不休的泼妇,指着鼻子教训说不懂规矩?
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教训自个儿?
宝琴心中怒火中烧,正要开口反唇相讥,却被一旁的迎春轻轻拉住了衣袖。
只见迎春虽也是气得俏脸通红,秀气的眉毛紧紧蹙着,但到底还是老成些的,及时阻止了宝琴。
迎春小声同她道:“这人不是个讲道理的,犯不着与她斗嘴,反让珂兄弟看了笑话。只等珂兄弟逐了她去就好。”
连一向逆来顺受的迎春都气成了这样,可见夏金桂的行为有多么讨厌。
床上的林珂就更不用说了。
他眼中厌恶之色丝毫不掩,就要开口好好地训斥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却听得屋外传来一声清脆而又满是轻蔑的冷笑:
“哟,我当是谁家的野猫,跑到这侯府里来撒野呢?这不是宝玉的媳妇儿么?”
“怎地,没在西府里头好生陪你那宝贝夫君,倒有闲工夫跑到这儿来胡闹了?”
这声音娇媚中带着泼辣,却又不怒自威,整个贾府之中,除了二奶奶王熙凤,应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夏金桂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便凝固了。
她皱着眉头,猛地回过头来,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在这等关键时刻扰了自己的好事。
还如此出言不逊,真真是欠打!
只见门口处,一个打扮得竟然比她还要张扬明艳数倍的女子,正斜斜地倚在门框上,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笑。
来人正是王熙凤。
她今日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缎对襟袄,袄上用金线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案,华丽异常。
外面罩着一件银鼠皮的斗篷,毛色纯白,没有一根杂毛,领口处还镶着一圈火红的狐狸毛,将她美艳的脸庞衬托得愈发光彩照人。
王熙凤耳上戴着紫金耳坠,行动间环佩叮当,通身的气派,简直能将夏金桂比得像个乡下来的土财主家的女儿。
王熙凤一进来,看也不看夏金桂,便很自然地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随手递给了离她最近的宝蟾。
宝蟾被她那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一时之间竟有些呆愣,竟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件斗篷给接了过去。
这一接,可就坏了事。
夏金桂见自家丫鬟竟是这般没出息,被对方一个眼神便使得团团转,顿时气得狠狠瞪了宝蟾一眼。
王熙凤却像是没看见她们主仆之间这点小动作似的,径自走到薛宝琴近前,亲昵地捏了捏宝琴滑嫩如玉的脸蛋,笑道:
“好个琴丫头,这才几日不见,你这小脸儿倒是愈发地水灵漂亮了。再这么长下去,还要我们这些做姐姐的做什么?干脆都躲起来,不敢见人算了。”
薛宝琴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连忙笑着回道:“凤姐姐就会拿我玩笑。我纵是再长得漂亮几分,又哪儿能比得上姐姐们呢?”
这一番商业互吹,直把一旁的夏金桂听得怒火中烧,在心里将这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你个薛宝琴,果然是个天生的妖艳贱货!小小年纪,便长了这么一副好颜色,专会勾引男人!”
“还有这个王熙凤!一把年纪的老女人了,还在这里装什么嫩?让人一口一个‘凤姐姐’地叫着,也不嫌害臊!真是笑死个人!”
夏金桂斜着一双吊梢眼,将王熙凤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眼神里满是轻蔑与敌意。
她发出一声冷哼来,阴阳怪气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琏二嫂子。”
“要我说,琏二嫂子方才这话,说得可实在是不对。若真是依着你的理,说我该时时刻刻都陪着宝玉,那怎么......不见二嫂子你,跟着你家琏二爷,一道往儋州去啊?”
贾琏被流放到了海南,此事在府中皆是知道的。
夏金桂此刻故意提起,便是存了心要戳王熙凤的痛处,让她当众难堪。
她本以为,自己这番话一出口,定能让这个素来爱面子的王熙凤恼羞成怒,方寸大乱。
谁知,王熙凤听了,脸上竟是半分怒意也无。
她非但不恼,反而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丹凤眼里满是看傻子一般的神情。
“夏家妹妹,你这话问得可真是好笑。”王熙凤放下手,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贾琏做了错事,那是他自己糊涂,咎由自取,被圣上流放了,也是他罪有应得。”
“我一个妇道人家,对此事从头到尾皆不知情,凭什么就要跟着他一道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苦受罪啊?难不成,还要我跟着他一道去啃树皮不成?”
夏金桂一听这话,顿时以为王熙凤是犯了傻,竟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来。
她心中一喜,便立刻抓住了话柄,趁机摆出一副卫道士的模样,教训道:“二嫂子此言差矣!”
“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妻本是同林鸟,自当是同甘共苦的。若都似二嫂子你这般说法,大难临头各自飞,那可真真是叫天下人寒心了!”
她自以为占了理,说得是头头是道,把这段时间里夏天太给她灌输的知识都给喷了出来,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殊不知,她此时却已经中了王熙凤的招。
只见王熙凤听完她这番高论,非但没有半分愧色,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
“说得好!说得实在是好!”王熙凤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看着夏金桂,点头道:“是啊,夫妻是该同甘共苦。”
“所以啊,琏二不成器,我若不替他在这里好生守着,巧姐儿将来要给谁养活?这偌大的家产,又要由谁来护着?”
“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那些黑了心的私吞了去不成?”
她说到这里,话锋猛地一转,一双丹凤眼锐利如刀,直直地射向夏金桂:“再说了,夏妹妹既是将这规矩道理说得一个接一个,想来,自己定然也是个极守妇道的贤良女子吧?”
“那.....那我就不懂了。”王熙凤故作迷惑地歪了歪头。
“先前我可是听说了,宝玉那孩子不知怎地竟是挨了打。这新婚燕尔的,做妻子的,竟能对自己的夫君下这般狠手?”
“还是说冤枉了夏妹妹,犯事的另有其人。莫非是咱们府里头看管不严,竟是有了那等不知廉耻的畜生闯了进去,伤着了宝玉不成?”
王熙凤这一番话说得夏金桂体无完肤,颜面尽失。
夏金桂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夏金桂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手指着王熙凤,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本是要放开手脚,与这个泼妇好好地大骂一场的,可眼角余光却冷不丁地瞥见了床上林珂那饶有兴致的表情。
他正侧着身子,支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二人斗法,好像巴不得二人斗上一斗似的。
夏金桂心里顿时镇静下来。
“还好,还好......”她心中暗自庆幸。
“还好我方才及时收住了话头,没在珂兄弟面前做出泼辣无状的举止来。不然,岂不是真要被他看轻了?我可不是王熙凤那样的放荡妇人!”
而一旁的迎春和宝琴更是看得乐不可支。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对付夏金桂这等无理取闹的悍妇,就得由凤姐姐这般的高人来教训才对!
夏金桂眼看着王熙凤这尊大神,刚来了便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自己若是再留在此处,只怕迟早要被她气得原形毕露。
于是,她很理智地选择了走为上计。
左右珂兄弟一直都在这儿,又不可能跑了,她以后寻个机会,再过来一次也是一样的。
想到此处,夏金桂便收起了那副恼怒的神情,对着王熙凤嗤笑一声,道:“我不过是因着和宝玉都十分关心珂兄弟的身子,宝玉他有事不能亲自前来,我这才代他过来探望一番。”
左右她也不在乎贾宝玉,随便编造他的话也没什么问题。
顿了顿,夏金桂又笑道:“倒是该提醒提醒琏二嫂子你,如今贾琏不在府上,你一个妇道人家,可要检点些,小心外头那些个风凉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