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身子一侧,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她的手。
她将手中的书卷合上,放在一旁,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王熙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凤姐姐这话可就说笑了。”
“这都快要到正午了,哪里还算得上是一大早?姐姐你从房里出来得这般晚,莫不是忘了时辰?”
她这话明着是在说时辰,暗着却是在讽刺王熙凤不知节制,白日宣淫。
王熙凤哪里听不出来?
但她依旧不以为意,只是掩嘴笑道:“那又如何?这府里头上上下下的,大家都是懂事儿人。”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头都有数。谁又会平白无故地去多嘴多舌呢?”
“哦?”探春轻笑一声,“姐姐说的是。那些个下人们,自然是不敢多嘴的。”
“只是......不敢说,可不一定就是心里认可了,指不定有多少人在背后偷偷地骂着呢。”
“这等嚼舌根的混账,就合该好好地惩治一番!”王熙凤柳眉一竖,立刻便摆出了曾经当家奶奶的派头。
探春却是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才悠悠地说道:“她们为何只敢在背后说,却不敢当面讲呢?还不是因为你势大,她们不敢得罪罢了。”
“我倒是有些好奇,若是林姐姐知道了你今日的行径,不知......凤姐姐你,又会不会被惩治一番呢?”
“你......”王熙凤又被她噎了一下。
她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这府里的丫头们,一个个的,都学会了拿林黛玉来压自己?真当自己就怕了那个病西施不成?
不错,是真的。
王熙凤如今,还真就对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心思剔透的林黛玉有那么几分忌惮(其实很多)。
于是,她脸上那点儿强硬瞬间便垮了下来,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
王熙凤上前拉着探春的手,撒娇道:“嗳哟,我的好妹妹,瞧你这话说的。”
“千错万错,都是姐姐的错,是姐姐不好,贪睡了些,碍了三丫头你的好事。姐姐知错了,认罚,认罚就是了嘛~”
说着,她又促狭地对着探春挤了挤眼睛,笑道:“好了好了,三丫头你快些进去吧。姐姐我啊,可是替你试过了,珂兄弟威武着呢!”
探春哪里有她这般厚的脸皮?
听了这等露骨的浑话,一张俏脸顿时便红了个通透。
她用力甩开王熙凤的手,又羞又恼地骂道:“你......你再这般不知羞耻,就不要再自称是我的姐姐了!”
探春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王熙凤,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明明......明明你们都是差不多的情况,你看大嫂子,她平日里是何等的安分守己?”
“你又何苦非要这般张扬,闹得人尽皆知,非得让大家都瞧不起你才行?”
“看不起我?难道......难道连这三丫头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王熙凤这样想着,心里竟然也感到了一丝刺痛。
她咬着下唇,沉默了好久,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眼神里闪过几分伤心。
平儿在一旁瞧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太了解自家奶奶的性子了,这是要发作的前兆啊!
她生怕王熙凤会不管不顾地与探春闹起来,到时候场面只会更加难堪。
于是,平儿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打个圆场,果断对着探春说道:“三姑娘说的是,是我们......”
“平儿,不用说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王熙凤给厉声打断了。
平儿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一脸担忧地看着王熙凤。
然而,出乎平儿意料的是,王熙凤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大发雷霆。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满腔的委屈与不甘都咽回了肚子里。
再抬起头时,脸上竟是带上了一抹复杂的苦笑。
凤姐儿走上前,伸出手,却并未像往常那般带着调笑的意味,而是带着几分怜惜地轻轻捏了捏探春光滑的脸蛋,用认真的语气说道:“三丫头,你当姐姐我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坏处么?”
探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诧异。
这......这不太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泼辣张扬的王熙凤。
王熙凤却像是没看见她的惊讶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们啊,一个个的,都还是养在闺阁里的娇花儿,是没出阁的姑娘家。”
“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还能风风光光地嫁人,做正头夫妻。可我呢......”
她说到这里,自嘲地呵呵一笑,笑声里竟是带上了几分苍凉与落寞:“说句不好听的,再过上几年,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可不就成了个人老珠黄的老妇人了?”
“你们一个个的年轻貌美,又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自然是不愁没有机会的。可我不同。”
她的眼神飘向卧房的方向,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惶恐,“若是......若是我隔了许久不来,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会被他给忘了去?”
探春被王熙凤这番话给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们确实是仗着自己年轻,仗着自己名正言顺,便可以时时刻刻地待在他身边。
就像这几天,她们闲着无事,便可以一道过来探病。
这和王熙凤今日前来,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说到底,不过是身份上的差距罢了。
她们是未出阁的姑娘,虽然也不怎么符合礼仪,但也能勉强用兄弟姊妹的感情糊弄过去。
而王熙凤......却只是一个有夫之妇。
探春不由得对王熙凤生出了一丝同情与理解。
她最终也只能呐呐地说道:“凤姐姐说的哪里话。姐姐你......你还很年轻的......”
“呵呵......”王熙凤听了这话,脸上才重新露出了一丝笑意,算是接受了这句没什么说服力的恭维。
她摇了摇头,拍了拍探春的肩膀,叹道:“我的好妹妹,等你再长大些便会明白了。”
“我们这等人啊,看着风光,其实也有许多外人瞧不见的烦恼呢......”
王熙凤说罢,便也不再多留,喊了声平儿,就转身走了。
她离去的背影,竟是显得格外地萧索落寞。
但平儿心里却清楚得很。
自家奶奶,绝不是那等会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的人。
她就是单纯为了寻鱼水之欢,为了图一时之快,才会这般频繁地来寻林珂的。
方才那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论,说到底,不过是她急中生智,信口胡诌出来,单纯地为了唬住探春罢了。
而探春毕竟经历得少,又哪里是王熙凤这等人精的对手?竟是真的被她给骗住了。
此刻,她正站在原地,看着王熙凤离去的背影,心中已是充满了内疚,正在反思自己方才是不是对王熙凤态度太差了些。
平儿见状,心中也是一阵无奈。
她既不好当面拆了王熙凤的台,又不好眼睁睁地看着探春被这般蒙骗,只得上前一步,柔声劝道:“三姑娘莫要多想了。我们奶奶方才......她并没有责怪三姑娘的意思。”
探春却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愧疚,笑道:“我知道。就算......就算她方才是装的,可那番话,也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说到底,还是我有些不懂事了......”
平儿一时无语,只好说道:“爷想必也是等得久了,三姑娘还是快些进去吧。”
探春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微微一红,笑道:“说的也是。平儿姐姐你也辛苦了,快回去好生歇息吧。这里有我帮着看顾着呢。”
平儿的脸上也微微一红,福了一福,这才走了。
......
探春理了理心绪,这才转身进了卧房。
一进屋,却见林珂正笑眯眯地倚在床头,一双眼睛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这边。
探春顿时便将方才那点愧疚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张俏脸立刻便绷了起来,故作嗔怒地说道:“珂哥哥倒是轻松自在!怕是没少将外头的话听进去吧?”
她也不往床边去,便就近在窗边的桌旁坐下,故意背对着林珂,只留给他一个窈窕的背影。
林珂见状,哪里还不知道这丫头是生了气了?
他心中暗笑,也不叫她,干脆掀开被子下了床来。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探春身后,伸出双臂,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了她的纤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笑道:“我的好妹妹,这就生气了?”
探春的身子微微一僵,却并未推开他。
只听林珂又继续说道:“你那凤姐姐,也不是存心的。她并不知道你今日会来......”
“哼!谁生她的气了?”探春却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声音里满是委屈,“我只是生你的气罢了!”
“她不知道我要来,你总该知道我要来的吧?”
“呃......”林珂被她这番话噎得尴尬一笑,“好好好,都是我的不对,是我的错。不知......探春大人,预备要如何惩罚小人啊?”
事实证明,偶尔来上一点大反差的情话,最是能维系感情。
探春听了他这番没脸没皮的请罪,终于是忍不住,咯咯娇笑了起来。
她转过身来,白了林珂一眼,眼神里早已没了半分怒意,只剩下满满的娇嗔与羞赧。
探春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道:“好了好了,不与你计较了。”
“珂哥哥那书读得怎么样了?我可是存了许多地方都想好生请教请教你呢!”
林珂当然是乐意至极。
他最喜欢的,就是这般好学上进的孩子了。
......
另一边,荣国府,贾宝玉房内。
今日这里倒是与往日不同,少了那痴痴傻傻的男主人,反倒显得愈发清净了些。
贾宝玉自打前日里从夏家回来,心中那点儿旖旎念想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便再不愿与夏金桂共处一室。
今日更是寻了个由头,一大早便躲去了绮霰斋,贾政还乐呵呵地以为这是儿子要用功读书了,觉得这是成亲的功劳。
但贾宝玉实则只是眼不见为净,跑去躲清闲罢了。
对此,夏金桂却是丝毫不在意。
她正一个人闲适地坐在窗边的炕上,手里捧着一盏描金的五彩茶盅,指甲上的丹蔻与瓷器相映,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夏金桂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去茶汤上浮起的沫子,微微垂着眼帘,神态竟是出奇的娴静安然。
窗外的冬日暖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她那身石榴红的撒花袄裙上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若是单看这幅场景,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温婉模样,谁又能想到这副皮囊之下,藏着的是那般一个风雷涌动的性子呢?
只可惜,这幅宁静的画卷并没有持续太久。
“奶奶。”
宝蟾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躬身行了一礼,生怕扰了主子的清净。
夏金桂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姿态端的是十足的派头。
宝蟾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却也不敢耽搁,只得硬着头皮将方才在外面打探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回奶奶,方才听园子里的丫头们说,东府那边定了规矩,说是府里的几位姑娘......要轮流着去照顾那位......”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夏金桂竟是将手中的茶盅重重地拍在了炕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在她手背上烫起了一小片红印,她却浑然不觉。
“什么?你说那一群丫头片子要轮流去?”
夏金桂柳眉倒竖,一双吊梢眼里满是怒火,方才那点娴静之态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盛气凌人。
她猛地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不住地冷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亏她们一个个还自诩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呢,男人的房间是能这样随随便便进去的么?”
“拉拉扯扯,也不知避讳,成何体统!真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