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生刚从板车上卸下最后两筐还扑腾着的鲜鱼和几只捆着脚、咯咯叫的肥母鸡,食堂主任老马就擦着汗,满脸堆笑地小跑过来,压低声音道:“王干事,李厂长吩咐了,让您卸完货先别急着走,去他办公室一趟。”
王水生心里有数,点头应下。
他把板车归置好,拍了拍身上的灰,便朝着副厂长办公室走去。
看来,这批分量足、成色好的货,让李副厂长很是满意。
果然,一进门,李怀德脸上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灿烂几分。
他亲自起身,招呼王水生坐下,又递过来一根“大前门”。
“水生啊,辛苦辛苦!这批货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李怀德吐着烟圈,志得意满,“晚上有个小范围招待,上面来的检查组,还有几个兄弟厂的领导,都是重要关系。你这批东西,正好撑场面!”
王水生谦逊地笑笑:“厂长能用上就好。”
李怀德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明显的拉拢意味:“晚上这顿饭,你也别走了,一起参加。都是场面上的人,你也认识认识,以后办事更方便。”
这是要把他正式引荐到更核心的圈子里了。
王水生略一沉吟,便爽快答应:“好的,李厂长。听您安排。”
“好!痛快!”李怀德一拍大腿,“下班就直接过来,在小食堂。”
下午下班铃一响,王水生先去了仓库,找到正准备带着妞妞下班的张雁。
“晚上厂里有点事,李厂长那边有个招待,我得参加一下。”王水生低声交代,“你带着妞妞先回去,路上慢点。锅里有馒头,还有白菜和卤肉,你们先吃,别等我。”
张雁如今对他时不时晚归已经习惯,也知道这关乎他的“正事”,便温顺地点点头:“嗯,知道了。你……少喝点酒。”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放心,我有数。”王水生笑了笑,伸手轻轻碰了碰妞妞的小脸,小丫头咿呀一声,冲他咧嘴笑。
送走张雁母女,王水生整理了一下衣领,便不紧不慢地朝小食堂走去。
还没到门口,一股极其诱人的浓郁香味就飘了出来,霸道地钻进鼻腔。
那是久违的、属于油脂和蛋白质的丰腴香气——炖鸡的鲜香、红烧肉的醇厚、煎鱼的焦香、还有各种香料混合爆炒的复合香味。
在这个刚刚告别饥饿的年代,这种香气拥有足以让人灵魂出窍的魔力。
小食堂里灯火通明,比平时热闹得多。
大师傅们围着灶台忙碌,勺碰锅沿叮当作响,蒸汽氤氲。几张圆桌已经摆开,上面铺着干净的白色桌布(这年头可是稀罕物),筷子、酒杯、碟子一应俱全。
李怀德还没到,其他被邀请的作陪干部来了几个,都是厂里的实权科长、车间主任。
看到王水生进来,几人都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换上热情的笑容打招呼。
如今谁不知道,王水生是李副厂长跟前的红人,手里攥着紧俏物资的渠道?
过了一会儿,李怀德陪着几位面生的领导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顿时一片寒暄客套,互相让座。
王水生被李怀德拉到身边坐下,低声介绍了一句:“这是我们厂后勤的王水生干事,年轻有为,很多物资上的事都靠他张罗。”那几位领导打量了王水生几眼,含笑点头,算是认识了。
凉菜先上桌:油炸花生米、拌黄瓜、切片松花蛋、猪头肉冻。酒是瓶装的汾酒,度数不低。
李怀德作为东道主,先起身敬酒,说了一番欢迎感谢的场面话,众人纷纷举杯附和。
第一杯酒下肚,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气氛也热络起来。
紧接着,热菜开始源源不断地端上来:黄澄澄油汪汪的小鸡炖蘑菇、色泽红亮颤巍巍的红烧肉、整条浇汁的红烧鲤鱼、油光锃亮的烤鸭、一大盆喷香的肉片炒口蘑……琳琅满目,堪称奢华。
桌上的人眼睛都看直了,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劝酒声、碰杯声、咀嚼声、赞叹声很快响成一片。
王水生深知这种场合的规矩,该吃吃,该敬酒敬酒,态度不卑不亢。
几杯酒下肚,他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但眼神却依旧清明——大部分喝下去的酒,都被他悄无声息地转移进了小世界里,他只是做做样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面更加热闹。
几位来自上面的领导显然也很久没经历过如此“丰盛”的招待,兴致很高,频频举杯。
李怀德使了个眼色,王水生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他端起酒杯,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点点“醉意”,对着主位上的检查组组长说道:“领导,我年轻,不太会说话。但我听老人们常说,‘山外青山楼外楼,领导喝酒要带头’!您几位远道而来,辛苦指导工作,这杯酒,我必须敬您!您带头,我们下面的人才有干劲!”
那组长一听,哈哈一笑,这话听着舒坦又俏皮,指着王水生对李怀德说:“怀德,你们厂这小伙子,有点意思!”说完,很给面子地干了一杯。
王水生立刻又满上,转向另一位领导:“领导,我也看出来了,‘领导手下精英多,这杯美酒您得喝’!您几位就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这杯酒,您必须喝!”
“好!说得好!”那位领导也被捧得高兴,痛快地喝了。
接着,王水生又瞄准了一位看起来酒量稍浅、面有难色的领导,语气变得无比诚恳:“领导,我看您从一来就忙到现在,真是‘领导累领导苦,喝杯美酒补一补’!这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您喝一杯,解解乏!”
这话简直说到了对方心坎里,那领导苦笑一下,摇着头:“你这小伙子,真会说话……”但还是端起杯喝了。
王水生趁热打铁,又倒上一圈,继续发动“攻势”:“各位领导,‘领导苦领导累,喝杯美酒不疲惫’!为了工作,为了生产,您们辛苦了!我们轧钢厂能有今天,全靠上级领导支持!这杯酒,代表我们全厂职工的心意,我干了,各位领导随意!”
说完,他一仰脖,杯中酒“入口”即“消失”,面不改色。
这话说得漂亮,酒喝得更是“豪爽”,几位领导被架了起来,纷纷叫好,也都硬着头皮干了。
李怀德在一旁看着,脸上笑开了花,对王水生更是满意得不行。
在王水生这一套套新鲜又熨帖的劝酒词和“深不见底”的酒量攻势下,再加上其他人见缝插针的敬酒,桌上的气氛被推向高潮,但也逐渐开始失控。
几位领导说话开始大舌头,眼神发直,最终,一个接一个地趴下了,甚至响起了鼾声。
李怀德自己也喝得满面红光,脚步虚浮,他搂着王水生的肩膀,舌头打结:“水…水生!好…好样的!真是…真是我的福将!以后…以后跟着我…好好干!亏…亏待不了你!”
看着满桌狼藉和东倒西歪的领导们,王水生脸上依旧挂着“憨厚”的笑容,眼神却冷静。
他心里清楚,这场酒,他喝赢了。
不仅赢得了李怀德更深的信任,也在这些领导面前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会办事、能搞物资、酒量好还会说话的“能干”年轻人。
这对他未来的计划,无疑又增添了一块重要的砝码。
夜色渐深,小食堂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浓郁的酒肉香气和此起彼伏的鼾声,见证着这场六十年代工厂酒局的特有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