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厚爱,姜宇,愧不敢当。”
一句轻飘飘的话,如同一根羽毛,落入烧得滚烫的油锅。
没有炸响,却让整个大厅瞬间凝固。
所有的声音,无论是杯盏的碰撞,还是压抑的呼吸,都在这一刻戛然而生。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主位之上,曹操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刹那的僵硬。那双闪烁着志得意满光芒的眸子,也微微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针,轻轻刺痛。
他设想过姜宇会假意推辞,会谦卑一番再顺水推舟地接下。他甚至想过姜宇会得寸进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姜宇会拒绝。
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不留半点余地。
军师祭酒!与荀彧、郭嘉平起平坐,参赞军机!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权柄!放眼天下,多少名士为此削尖了脑袋,多少英雄为此望穿秋水。
他竟然,不要?
夏侯惇刚刚举到嘴边的酒爵停住了,他那只独眼里,原本还残留着一丝不屑与嫉妒,此刻却被巨大的惊愕与茫然所取代。他不懂,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拒绝这样的好事?这小子,脑子被驴踢了?
曹洪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钱袋,仿佛生怕姜宇的“傻气”会传染。
而荀彧、程昱、荀攸这些顶级的谋士,则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帘,看似在端详自己手中的酒杯,实则心海之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高!实在是高!
以退为进,不入棋局,方为最高明的棋手!他拒绝了军师祭酒的职位,便永远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永远不会被绑死在曹营这驾战车上。他保持了自己超然的地位,反而让主公更加高看一眼,更加不敢轻易怠慢。
这份心性,这份手段,可怕!
大厅内的死寂,只持续了短短数息。
“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比之前更加洪亮、更加畅快的笑声。他指着姜宇,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奇珍,笑得前俯后仰。
“好!好一个愧不敢当!”曹操走上前,再次重重拍了拍姜宇的肩膀,那眼神里的欣赏,几乎要满溢出来,“孤就知道,奉国先生,非是池中之物!区区一个军师祭酒的虚名,又怎能束缚住先生这般的真龙?”
他这番话,瞬间将姜宇的“拒绝”定性为了“淡泊名利”,将一场本可能尴尬的君臣僵局,硬生生扭转成了一段“礼贤下士,名士风骨”的佳话。
这番急智,这份胸襟,让荀彧等人暗自点头。
姜宇顺势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丞相明鉴。草民生性散漫,闲云野鹤惯了,实在不适合朝堂之上的繁文缛节。若入了官场,只怕会辜负丞相的厚望。但丞相但有差遣,无论何时何地,姜宇依旧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我不要你的官,但我认你这个人。我不是你的臣子,但可以是你的朋友,你的帮手。
这是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君臣关系。
“好!有先生这句话,胜过千军万马!”曹操拉着姜宇的手,将他重新按回座位上,朗声道,“来,诸位,让我们共饮此杯,一为庆贺官渡大捷,二为敬先生这般高风亮节!”
有了曹操亲自打圆场,宴会的气氛再次恢复了热烈。
只是,这热烈之下,却暗藏着无数道复杂的暗流。
将领们轮番上前,向曹操敬酒,也向姜宇敬酒。只是他们对着曹操时,是发自肺腑的崇敬;而对着姜宇时,那笑容里,便多了几分客套,几分疏离,甚至是一丝掩藏不住的酸味。
“姜先生,俺老张敬你一杯!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就想问问,那乌巢的地图,真是你画出来的?恁神了!”这是张辽,性格直爽,有什么问什么。
“张将军过奖了,不过是些江湖术士的不传之秘,当不得真。”姜宇笑着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姜先生,我曹洪也敬你!嘿嘿,以后有什么发财的门路,可千万别忘了兄弟我啊!”这是曹洪,三句话不离本行,一双眼睛在姜宇身上滴溜溜地转,像是在打量一座会移动的金山。
“好说,好说。”姜宇来者不拒,笑容可掬。
而夏侯惇,自始至终,都沉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他身旁的曹仁几次想劝,都被他用眼神瞪了回去。
那只独眼里,翻涌着屈辱、不甘与愤怒。
他夏侯惇,从曹操陈留起兵就一路追随,大小数百战,身上留下的伤疤比军功章还多。为了救主公,连一只眼睛都舍了出去。他所获得的这一切,都是用命换来的!
可这个姜宇呢?
他凭什么?就凭一张地图?就凭几句神神叨叨的鬼话?
主公竟然为了他,将自己这些浴血奋战的兄弟置于何地?还军师祭酒?他配吗?
现在,他居然还拒绝了!
在夏侯惇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高风亮节,这是最赤裸裸的羞辱!是对主公的羞辱,更是对他们这些拼死拼活的武将的羞辱!
他觉得,姜宇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在曹操面前肆意地撒娇、拿捏,而曹操,竟然还就吃这一套!
这口恶气,他咽不下去。
宴至中途,几名将领借口更衣,悄悄聚到了后院的假山旁。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一名络腮胡子的偏将,一拳砸在假山上,震得山石簌簌作响,“你们看到了吗?主公那副样子!简直……简直就像是捧着个祖宗!”
“小声点!”另一名将领连忙拉住他,“你想死啊!”
“我就是不服!”那偏将压低了声音,但依旧怒气冲冲,“我们跟着主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哪一次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曾见过主公对谁这般礼遇过?”
“是啊,”第三人也忍不住附和,“那可是军师祭酒啊!他竟然还推三阻四的,摆出一副不稀罕的样子给谁看?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欲擒故纵,想抬高自己的身价!”
“何止是抬高身价?我看他就是想让主公知道,他姜宇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或缺的!以后,咱们这些人的功劳,在他面前,恐怕都得靠边站了。”
“一个靠嘴皮子吃饭的商人,一个投机取巧的小人,竟然爬到了我们所有人的头上!我呸!”
几人的议论,充满了酸涩的嫉妒和强烈的不满。
这番话,也代表了曹营中,相当一部分武将的心声。他们可以接受荀彧、郭嘉这样真正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谋士身居高位,因为那是实打实的阳谋与智慧。
但他们无法接受姜宇这种“神神叨叨”的“妖术”。
在他们看来,这不叫智谋,这叫作弊。
假山背后,一道身影悄然离去,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那人走到回廊的阴影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正是曹操的侄子,曹纯。
……
宴席,终有散时。
众将各怀心事地告辞离去,夏侯惇更是喝得酩酊大醉,被两个亲兵架着离开,嘴里还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
曹操亲自将姜宇和郭嘉送到丞相府的门口。
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意。
“奉孝,今夜之酒,可还尽兴?”曹操笑着问一旁的郭嘉。
郭嘉拱手道:“有主公在,有奉国在,嘉,前所未有的尽兴。”他的眼神,清明无比,哪有半分醉意。
曹操点了点头,他知道,郭嘉已经彻底归心。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姜宇身上,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先生今日之举,让孤大开眼界,也让孤……更加为难了啊。”曹操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玩笑,一丝无奈。
“让丞相为难,是姜宇的罪过。”姜宇躬身道。
“不,这不是罪过。”曹操摆了摆手,他向前走了半步,凑到姜宇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先生不愿入这朝堂的泥潭,孤懂。只是,先生以为,拒绝了官职,就能置身事外了吗?”
姜宇心中一凛。
曹操直起身子,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狡黠,一丝不容拒绝的霸道。
“官职好推,人情,却难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孤这里,还有一份天大的人情。不知先生……是接,还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