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奇花异草,假山流水,景致清幽。可这精致的背后,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闷。高高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块规整的四方形,阳光照进来,也失了几分暖意。
水榭建在一方小湖的中央,四面通透,挂着轻薄的纱幔,随风轻摆。
还未走近,便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琴音,夹杂着女子的轻笑声,飘了出来。
姜宇走上九曲桥,透过飘动的纱幔,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水榭之中,设了三席。
上首位坐着的,是一名身着皇后正服的女子,凤冠霞帔,雍容华贵。她看上去年岁不大,约莫二十出头,容貌端庄,眉宇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仪。想来,这便是当今的皇后,曹宪。
她的左手边,坐着一位更显年少的少女,眉眼间与曹宪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活泼,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走上桥来的姜宇,嘴角还噙着一抹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这应是贵人曹华。
而曹宪的右手边,则坐着另一位少女。
她便是曹节。
见到她的第一眼,姜宇的心神,不由得微微一动。
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量还未完全长开,穿着一件素雅的鹅黄色宫装,长发简单地挽起,只插了一支小巧的珍珠步摇。
她的容貌,不像曹宪那般端庄大气,也不像曹华那般明艳活泼。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清冷的味道。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一汪深潭,潭底却没有任何属于少女的娇羞与好奇,只有一片沉静。
仿佛这水榭中的欢声笑语,这宫苑里的富贵荣华,都与她无关。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杯茶,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仿佛那几片小小的叶子,比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更有吸引力。
“想必,这位就是姜先生了。”
曹宪的声音,打断了姜宇的思绪。她的声音温润平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姜宇走入水榭,对着三人拱手行礼:“草民姜宇,见过皇后,见过两位公主。”
“先生不必多礼。”曹宪抬了抬手,示意他入座,“今日是家宴,先生是我三妹的夫婿,便也是我们的家人,无需拘束。”
话虽如此,那股无形的皇家威仪,却丝毫未减。
姜宇落座,位置正对着三人。
“二姐,他就是那个献上乌巢图,让我爹爹大胜袁绍的姜宇吗?看上去,也不像个会呼风唤雨的神仙嘛。”曹华眨着大眼睛,毫不避讳地开口,语气天真,话里的内容却并不简单。
“华儿,休得无礼。”曹宪轻声斥了一句,目光却转向姜宇,带着一丝笑意,“小妹顽劣,让先生见笑了。只是,我们姐妹久居深宫,对先生的奇闻异事,实在是好奇得很。听闻先生不仅能未卜先知,还对这杯中之物,有独到的见解?”
来了。
考校的第一题。
姜宇端起面前的茶杯,笑道:“皇后谬赞了。草民不过一介商贾,只是运气好些罢了。至于这酒,倒是略懂一二。”
“哦?”曹宪的兴致似乎更浓了,“那依先生看,这酿酒之道,与治国之道,可有相通之处?”
这个问题,比昨夜曹操的试探,更加刁钻。
曹华也停止了打量,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的回答。
唯有曹节,依旧垂着眼帘,仿佛事不关己。只是那握着茶杯的纤细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姜宇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不知皇后以为,这世上最好的酒,该是何等模样?”
曹宪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反问。
她想了想,道:“自然是入口醇厚,回味悠长,饮之,能解千愁。”
“皇后所言极是。”姜宇点了点头,“这便如圣君治国,施以仁政,百姓安居,四海升平,此乃‘醇厚’。百年之后,功绩依旧为后人称颂,此乃‘回味悠长’。身处盛世,百姓自然无忧无愁。”
曹宪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这个回答,滴水不漏,还将她比作了圣君,十分讨巧。
“那若是烈酒呢?”曹华忍不住插嘴,“我听闻先生的醉仙居,便以烈酒闻名。”
“烈酒?”姜宇笑了,“烈酒便如乱世用重典。初入口时,辛辣烧喉,如刀割火燎,非常人所能忍受。这便如严法治国,百姓初时不适,多有怨言。可若能忍过这一时之痛,便能感受到那股荡涤肺腑,直冲天灵的酣畅淋漓。这便如重典之后,扫清沉疴,涤荡污浊,换来一个朗朗乾坤。”
“好一个‘乱世用重典’!”曹宪抚掌赞叹,看向姜宇的目光,已经从单纯的审视,多了一分真正的欣赏。
这个男人,确实有才。他的才华,不是那种只会引经据典的腐儒之才,而是一种通透的,能将世间万物信手拈来,化为己用的智慧。
水榭中的气氛,因这番对答,缓和了不少。
曹宪与曹华又问了些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姜宇都对答如流,言语风趣,又不失分寸,将两个久居深宫的贵人逗得时而掩口轻笑。
自始至终,曹节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当姜宇说到某个精妙之处时,她那长长的睫毛会轻轻颤动一下,仅此而已。
就在姜宇以为,今日的“考校”即将顺利结束时。
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少女,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嗒”。
在这片刻的静默中,这声轻响,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曹宪和曹华的笑声,戛然而止。
姜宇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曹节缓缓抬起头,那双清冷如深潭的眸子,第一次,正视着姜宇。
没有敌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片纯粹的探究。
“父亲说,先生不愿入朝为官,是为效仿那闲云野鹤,做一世外高人。”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一般,清冷,平静,却又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草民不敢当,只是生性散漫罢了。”姜宇谦逊道。
“是吗?”曹节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那不像是笑,更像是一种反问。
她看着姜宇,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可这乱世,如同一座巨大的烘炉,煅烧着天下万物。身在炉中,无论是金是铁,是玉是石,都逃不过烈火的炙烤。先生以为,当真有地方,可称‘世外’吗?”
“又或者说……”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许,仿佛要穿透姜宇那副温和儒雅的表象,看到他最深处的灵魂。
“先生所谓的‘世外’,究竟是真正的超然物外,还是……只是一个更大,也更隐蔽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