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弘历哪怕再不喜他,顾及皇家颜面,也从圆明园带回宫安置,不过如同隐形人。
光阴踩着紫禁城琉璃瓦上无声的霜雪,悄然滑过一年。承鸾五岁了,小树抽条般长高了些许,眉目间那股子承自年世兰的明艳开始破土,更难得的是那份剔透的伶俐。皇帝在养心殿批折子批得心头烦闷时,常召她来。看她小手捏着笔,在废纸上歪歪扭扭临摹《千字文》,小嘴里还念念有词,那专注又灵动的模样,总能驱散帝王眉间几分沉郁。
“鸾儿若是个阿哥……”皇帝搁下朱笔,目光落在承鸾微微蹙起、努力思索的小脸上,又掠过侍立一旁、显得过分恭谨木讷的三阿哥弘时,再想起那个沉默寡言、总像隔着一层冷雾的四阿哥,心头那点遗憾便如墨汁滴入清水,丝丝缕缕地洇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朕何愁后继无人?”
这叹息轻飘飘的,却沉甸甸地坠在了弘时的心湖深处,激不起水花,只留下冰冷的回响。他垂着眼,袖中的手无声地蜷紧。
承鸾浑然不觉,她更惦记着碎玉轩。甄嬛娘娘那儿总有新鲜玩意儿,有时是精巧的西洋自鸣鸟,铜壳子一开,便啁啾鸣唱;有时是几匣子新巧的江南点心,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最有趣的是甄娘娘身边那个叫小允子的太监,手脚麻利得像只狸猫,能爬到高高的海棠树上替她摘最大最红的花,还能用草叶编出活灵活现的蛐蛐笼子。承鸾咯咯的笑声,常如银铃般洒满碎玉轩寂静的庭院。
五岁生辰的正日子,恰逢秋光潋滟。皇帝为这位备受宠爱的固伦和慧公主在御花园的澄瑞亭设了家宴。亭子四周挂满了精巧的琉璃宫灯,暖黄的光晕与夕照的金辉交融,流淌在每一张精心妆点的笑脸上。
太后遣人送来的,是一对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雕成的小兔子,温润生光,活灵活现。承鸾爱不释手,捧在掌心,踮起脚尖,在太后保养得宜、带着檀香气息的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下,逗得太后笑眯了眼。
皇后的礼是一套紫檀木嵌螺钿的七巧板并一本手绘的《山海经》异兽图,色彩瑰丽,线条奇诡。承鸾惊喜地翻看着,小嘴微张,又扑过去在皇后端庄温婉的脸印下一个带着奶香的亲吻。
沈眉庄送的是亲手绣制的四季花卉香囊,针脚细密,幽香浮动。甄嬛则别出心裁,送了一整套缩小版的精致瓷器茶具,玲珑剔透,还配了几包上好的花果茶。承鸾欢喜地摆弄着那小茶壶小茶杯,眼睛亮晶晶的。
安陵容身边的宝娟捧着一个锦盒上前。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套宫装。并非顶级的云锦或缂丝,但胜在心思奇巧。水红色的软缎料子,裙摆与袖口处,用深浅不一的丝线,密密绣满了盛放的牡丹。那针法细腻得惊人,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能掐出露水,花蕊用极细的金线勾勒,在灯火下流转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更妙的是,随着光线角度的变换,那些牡丹竟呈现出或盛开、或含苞的不同姿态,宛如活了过来。
“呀!”承鸾小小地惊呼一声,从椅子上溜下来,跑到那宫装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花瓣上凸起的丝线,又仰头看看安陵容,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喜爱,“安娘娘,这花儿……会动呢!真好看!”
安陵容垂着眼,嘴角噙着一丝温顺谦卑的笑意,手指却下意识地捻了捻自己微凉的袖口。为绣这套衣裳,她熬了多少个通宵,指尖被针扎破多少次,只有灯影和更漏知晓。
华贵妃年世兰将女儿毫不作伪的欢喜尽收眼底。她丹唇微启,目光流转间,已带了几分当家主母的骄矜与不容置疑的意味,笑吟吟地望向皇帝:“皇上您瞧,鸾儿这小没出息的,见了安妹妹的巧手就挪不开眼。安妹妹这份心思,这份手艺,当真是宫里独一份的。臣妾瞧着,这份用心,该赏!”
皇帝心情正好,目光扫过那流光溢彩的牡丹宫装,又掠过安陵容低眉顺眼的温婉模样,顺水推舟道:“华贵妃所言甚是。安答应心思灵巧,蕙质兰心,即日起,晋为常在。”
“嫔妾谢皇上恩典,谢华贵妃娘娘恩典!”安陵容立刻离席,深深拜下。
内务府总管适时捧上一个更大的紫檀木盒。皇帝亲自打开,里面卧着一尊尺余高的碧玉麒麟。玉质温润通透,翠色欲滴,麒麟昂首奋蹄,姿态矫健,口中所衔的灵芝更是雕得玲珑剔透,祥瑞之气扑面而来。
“鸾儿,”皇帝亲手将玉麒麟捧起,那沉甸甸的温凉触感,仿佛承载着帝王难言的期许与遗憾,轻轻放入承鸾小小的臂弯。他粗糙的手指,带着惯批奏章的薄茧,抚过女儿细嫩如花瓣的脸颊,又极自然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那发丝柔滑的触感,那仰望着他、全然信赖的清澈目光,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勾动了心底那根隐秘的弦。皇帝的目光掠过承鸾聪慧灵动的眉眼,再投向宴席角落——弘时正垂首盯着自己案前的酒杯,仿佛那白瓷杯壁上开出了花;四阿哥则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惋惜,如同深秋的薄雾,悄然弥漫上皇帝的心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玉之质的沉重,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澄瑞亭中:
“朕的鸾儿,若是个阿哥……该有多好。”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然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亭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丝竹管弦似乎也瑟缩了一下,乐声变得有些飘忽。
弘时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他感到父亲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在他低垂的头顶短暂停留,那目光里蕴含的失望,比任何斥责都更锋利。同时也为妹妹真心的开心着。
四阿哥弘历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仿佛饮下的不是美酒,而是深秋的寒露。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留下一种奇异的麻木感。他眼角的余光,像最精密的尺,不动声色地丈量着皇帝眼中对承鸾毫不掩饰的偏爱,也丈量着那声叹息里沉甸甸的分量。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如同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放下酒杯,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无意识地划过,感受着那冰冷的坚硬。这满亭的暖意融融,这琉璃灯火下的笑语欢声,此刻落在他眼中,都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厚冰壁。
亭中暖融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寒流悄然侵入。丝竹声依旧悠扬,却再难抵达心底。那尊碧玉麒麟静静卧在承鸾怀中,翠色流转,祥瑞的造型映着琉璃灯影,华美得如同一个易碎的幻梦。麒麟口中衔着的灵芝,那象征祥瑞与长寿的纹样,此刻看来,竟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般的孤高与冷清。
承鸾抱着沉甸甸的玉麒麟,仰着小脸,看着皇阿玛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不明白那叹息的重量,却能敏锐地捕捉到周遭气氛那微妙的凝滞。她下意识地往母亲年世兰温暖的怀里靠了靠,小手下意识地伸向桌案上那碟没吃完的、印着精巧梅花纹样的玫瑰糖糕,飞快地拈起一小块,塞进嘴里。那熟悉的、甜得发腻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仿佛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暖意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