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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老板办事,果然如他为人一般,风风火火,雷厉风行。他那封加急的家书,不出几日便送到了州府迎客楼主事的大女儿闫喜手中。

闫喜性子最似其父,爽利干练,眼里揉不得沙子。得了老爹的信,知晓了江依心之事,当下便拍了桌子:“竟有这等事!依心妹子那般温婉一个人,竟被这等黑心肝的亲戚欺瞒苛待!”她立刻动用关系,亲自安排人手暗中查访。

这一查,果然如闫老板所料,查出了大不妥。

原来,那沈家姑姑、姑父,把15岁的江依心卖给李货郎后没几天,就急匆匆变卖了小镇上的豆腐坊和家当,举家迁往了州府。这时间点卡得如此之巧,由不得人不起疑。

闫喜顺藤摸瓜,很快便在州府找到了沈家。他们初到州府时,靠着那笔说不清道不明的钱财,很是过了几年宽裕日子,一双儿女也攀上了所谓“好亲事”。

可州府米贵,居大不易,那钱财坐吃山空,没两年便捉襟见肘。不得已,沈家重操旧业,开了间豆腐铺子。凭着手艺,生意倒也勉强过得去,更巧的是,迎客楼竟是他家的大主顾之一。

“好啊!”闫喜得知详情,气得冷笑,“拿了我依心妹子的嫁妆银子在州府逍遥,如今还靠着卖豆腐赚我迎客楼的钱?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她当即下令,全面终止与沈家豆腐铺的一切合作,并且利用在商圈的人脉,稍稍示意,其他几家与迎客楼交好的酒楼、食肆也纷纷寻了由头,不再订购他家的豆腐。

这简直是釜底抽薪。沈家的铺子顿时门庭冷落,生计都成了问题。他们四处打点探听,费尽周折,才隐约得知,竟是得罪了迎客楼的闫大小姐,原因似乎与多年前那个被他们“嫁”出去的侄女江依心有关。

沈家夫妇这才慌了神。他们原以为当年事做得隐秘,江依心性子软糯,又远嫁他乡,此生再无交集,那笔钱财早已成了自家的囊中之物。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报应竟以这种方式来了。

想当年这沈姑姑一家受江依心祖父母之托,照顾江依心,沈家老两口特意嘱咐女儿、女婿要好好养大江依心,可以适当从江依心的财产中支取日常养育费用,但余下的必须要给小孙女置办成嫁妆,让小孙女觅得良缘,体面出嫁,以不辜负儿子的托孤。

这沈姑姑一家,的确养大了江依心,不曾打骂她,表面上看不出苛待过江依心。

但这背后是,6岁的江依心一到姑父家,就跟着学做豆腐,当成免费劳工使用,江依心的天赋在姑姑的一对儿女之上,豆腐、豆制品做得比一对堂兄妹要好,从此便一直在豆腐坊里卖力劳作。

她不曾添过新衣,都是穿堂妹的旧衣,没有自己的房间,就住在豆腐坊后的一个杂间里。

直到江依心15岁,眼看就要出嫁了,正巧李货郎到这个小镇跑商,看中了这个在豆腐坊里劳作的小姑娘,觉得小姑娘勤劳能干,性子温顺,跟自家那个木讷的大儿子还蛮般配的。他于是跟坊主提出要拜访江依心的家人,表达结亲的意愿。沈姑父跟李货郎说这是他们的一个远房亲戚,无父无母了,如果他相中了,给一笔钱就可以带走。

就这样,李货郎付了一笔钱,为大儿子李文石“买”了一个媳妇儿。他体恤小姑娘,没说明买人一事,就说是为自家儿子求亲而来。沈姑姑也跟江依心说,给她寻了一门亲事,让她直接跟着李货郎去就是,还说给她备了嫁妆。结果嫁妆就是几身堂妹的旧衣,一个铜钱也没有。

在李货郎带走江依心没几天,沈姑父一家担心李货郎说穿之后,江依心会反悔跑回来,万一闹开,这镇上知道底细的人也是有的,到时就麻烦了。于是快速地处理了一切,带着钱财和儿女去州府过活了。

如今,当初做下的恶行终究反噬。为今之计,只有求得江依心的原谅,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夫妻俩带着一双早已成家、此刻也愁容满面的儿女,一路打听,颇费了些功夫,终于找到了隐匿在山水之间的平华村。

这一日,村口负责哨岗的刘大山和另一个后生,见这四口人面生,衣衫虽还算整洁,却满面风尘,眼神闪烁,便上前盘问。

“几位从何处来?到我们平华村找谁?”刘大山声如洪钟,自有一股威势。

那沈姑父,如今也该叫沈老丈了,连忙挤出笑容,躬身道:“这位壮士,我等从州府来,是来寻亲的。找一位姓江的女子,她夫家……似是姓李。”

“找文石媳妇?”刘大山眉头一皱,想起前些时日闫老板来访、江氏认亲之事,心下便留了意。他使了个眼色,让同伴快去告知里正和李家,自己则不动声色地道:“哦?你们是江娘子的什么人?”

“我们是她的姑姑、姑父啊!”沈姑姑抢上前一步,未语泪先流,拿出早已演练好的戏码,哭诉道,“我们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当年她父母去得早,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的,好不容易给她寻了门好亲事……如今不知为何,竟惹得贵村的贵人不满,断了我们一家活路啊!我们这是特意来问问,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让依心这孩子误会了我们……”

他们哭得情真意切,若不知内情,倒真容易让人心生怜悯。刘大山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道:“既如此,跟我来吧。”他亲自将这一家四口带到了李文石家门前,却并不离开,只抱着臂膀站在不远处,分明是镇场子的意思。

消息早已先一步传到。李文石脸色阴沉,紧握着拳头。江依心却异常平静,她轻轻按住丈夫的手背,低声道:“莫气,我来。”

她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缓步走到院中。阳光洒在她身上,映得她面容沉静,眼神清澈,竟无半分沈家人预想中的激动或怯懦。

“姑姑,姑父。”江依心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如同招呼寻常远客,“许久不见了。”

沈姑父见她如此镇定,心里先打了个突,忙上前道:“依心,好孩子,你可还记得姑姑、姑父?我们……我们听说你在这里过得好,心里高兴,特意来看看你……”

沈姑姑更是扑上来想拉江依心的手,被江依心微微侧身避开。“依心啊!我的儿!你可想死姑姑了!当初给你找了这门好亲事,看你过得好,姑姑就放心了!只是……只是不知为何,州府迎客楼的闫家大小姐,非要与我们这小门小户过不去,断了我们的生意,说我们苛待了你!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她捶胸顿足,“我们养你到十五岁,供你吃穿,不曾打骂,还给你备了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天地良心,哪里苛待你了啊!”

他们带来的那一双儿女,也在一旁帮腔,口口声声叫着“表姐”,细数当年“情分”。

江依心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哭诉得差不多了,才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张张看似悲痛、实则心虚的脸。

她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姑姑,姑父。我叫这一声,是因为你们跟我爹,确实有着血脉亲缘。”

沈家四人闻言,眼中刚升起一丝希望,却被江依心接下来的话彻底打落谷底。

“你们说得对,你们不曾责骂过我,把我从六岁养到十五岁。但是,”她语气一转,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我的吃穿住用,不是我外祖父和爹娘留下的钱财么?便是养育之恩,我从六岁起,就在豆腐坊里劳作,洗衣、做饭、磨豆、点卤……哪一样活儿没干过?我用自己的双手,早已偿还了那几年的饭食。你们给我的嫁妆,是几身堂妹穿旧了的衣裳。你们若是觉得珍贵,我可以现在就将折算的铜钱还给你们。毕竟那衣服,我穿不了几次就破损不堪,早已没有留存了。”

她一番话,条理清晰,将对方所谓的“恩情”剥得体无完肤。沈家四人脸色顿时煞白,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侄女,心里竟跟明镜似的。

“你……你胡说……”沈姑姑还想狡辩。

江依心却不给她机会,径直道:“你们今日找来,不是叙旧情的,是断旧情的吧。”她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彻底的疏离和释然,“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至今仍记得三岁时,爹娘每晚抱着我,在我耳边说的话。我爹手把手教我的鲜虾馄饨做法,我一字不忘。你们说,我能不记得爹娘临终前,外祖父拉着我的手,一遍遍交代我的事吗?我江家给我留下了什么,我都知道。”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坚定:“当年,我愿意带着那几身旧衣就跟我公公走,不是因为愚笨,而是我也想借此,买断了这份早已变味的所谓亲情。从此,两不相欠。那些银钱,我都不要了。”

沈家四人彻底懵了,他们最大的依仗——以为江依心不知情——已然崩塌。

江依心看着他们,终于说出了自己唯一目的:“只是,我娘当年的那个梳妆盒,你们应当还留着吧?那是我爹亲手做了送给我娘的,是他们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请把它还给我。”

那梳妆盒用料是上好的黄花梨,沈姑姑一直没舍得扔,但里面的首饰,早被她分给了儿媳和女儿。此刻被问起,她支支吾吾,面红耳赤:“那……那盒子还在,可、可里面的首饰都……这些年,家里艰难,都……都贴补家用了……”

“无妨。”江依心打断她,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我只要那个空盒子。把盒子还给我,你们就走吧。从此以后,天涯陌路,再无瓜葛。”

沈姑父知道,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能保住眼下不再被闫家追究已是万幸。他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催促她赶紧把盒子还回去。

一番折腾后,那个沉甸甸、雕刻着缠枝莲纹的黄花梨梳妆盒,终于送到了江依心手中。盒子依旧精致,却失了内里光华,显得空落落的。

江依心接过盒子,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熟悉的纹路,眼中终于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水光,但很快便隐去了。她不再看那神色复杂的沈家四人,只对刘大山点了点头:“大山,麻烦送客吧。”

当晚,油灯如豆。

李文石陪在妻子身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梳妆盒放在桌上。江依心沉默了片刻,手指在盒底某处不起眼的雕花上轻轻一按,又微微一推,只听得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一个薄薄的夹层弹了出来。

夹层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因岁月而微微泛黄的纸条。

江依心将纸条取出,缓缓展开。上面是两行墨迹,一行清秀婉约,一行挺拔有力:

爱恨依心,不枉此生。

两人依心,不离不分。

江依心的眼泪,直到此刻,才无声地滑落。她将纸条轻轻贴在胸口,对身旁满眼心疼的丈夫哽咽道:“文石,你看,这是我名字的由来……是我爹娘写的。母亲希望我‘依心而活’,不拘着自己;父亲希望我觅得一人,‘一心一意,白首不离’……他们当着我的面,把这对我的期盼,放进了这里……”

李文石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轻轻拭去妻子脸上的泪痕,然后将她拥入怀中,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坚实温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就这样静静地拥着她,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像一座沉默的山,给予她无声却最坚实的依靠。

窗外,夜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段跨越了漫长时光的亲情公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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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嫉恶如仇的闫喜大姑娘,终究还是逼着沈家凑出了一笔钱,虽远不及当年江氏嫁妆之十一,却也代表着一种追索和公道,托父亲闫老板带给了江依心。

而江依心将此笔钱财,大半捐入了村中基金,用于助学恤老,只留一小部分,为家里每个人都添置了些许物件。

如此,江依心的身世线,便算彻底了结,她也真正与过去告别,心无挂碍地融入了平华村温暖向前的日子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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