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完葡萄回到林文松家时,日头已斜斜挂在西边屋檐上。
林怀安和林毅刚进院子,就看见林守业正站在堂屋门口,像是在等他们。
“爷爷。”两人上前行礼。
林守业点点头,目光落在他们因劳作而微汗的脸上,眼中带着欣慰:“葡萄都分完了?”
“分完了,爷爷。”林毅应道,“家家户户都领到了,大家都高兴。”
“好。”老人缓缓道,“方才你们文石叔从村公所回来,带了个信儿——田将军和岳指挥使今日都从军营回来了,这会儿正在你们大力叔家聚着。听说他们兄弟三个明日各有安排,便提前在今日团聚。”
他顿了顿,看向两个孙子:“你们不是要去拜见师父吗?正好,把给田将军和岳指挥使的节礼也一并带上。”
林怀安和林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爷爷连这个都想到了?
林守业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缓声道:“田将军和岳指挥使对咱们村有恩。修路是厢军出的力,村里护卫队的训练也是他们派人指点的。灵树开花的这些日子,军营里还派了军士轮流帮着在村外巡守。这份情,咱们得记着,也得还着。”
林怀安和林毅郑重点头:“孙儿明白了。”
“礼已经备好了。”林守业示意郑秀娘和张青樱将东西拿出来,“每人一罐苹花茶,一罐蜀地的好茶,一盒咱们家特制的四色月饼,一篮子果果小院里的红樱桃,还有两块上好的皮毛。给你们大力叔的,还多备了只玉镯子——他媳妇儿春草操持家里不容易,该有件像样的首饰。”
说起那四色月饼,还有个缘故。
灵树开花后,果果小院里的山楂、葡萄、野草莓和毛栗子熟了一茬又一茬,吃不完,送人也送不过来。果果便在识海里翻找,竟真寻到了用这些果子做月饼的方子。
于是就有了:板栗馅的,香甜绵密,是最经典的甜口;山楂馅的,酸甜开胃,最是解腻;野草莓馅的,用冰皮裹着,清新独特,馅料里还看得见细碎的果肉;再有就是用留园太空莲子做的莲蓉馅,清甜不腻。
四色月饼装在素雅的竹盒里,每样四枚,码得整整齐齐。饼皮有两种,一种是酥皮,一种是冰皮,特别是冰皮的,隐隐透着馅料的颜色,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礼备齐了,两人仔细收拾好,换了身干净衣裳,便提着大包小包往王大力家去。
王大力家今日果然热闹。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爽朗的笑声——是田大磊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推开院门,只见院子里摆开一张方桌,王大力、田大磊、岳奕谋三人正围坐喝酒,桌上几样下酒菜,简单却实在。
“师父!”林怀安和林毅齐声唤道。
王大力闻声转头,见是两个徒弟提着礼进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笑容:“怀安,小毅!快进来!”
田大磊和岳奕谋也看了过来。田大磊笑着招呼:“哟,这不是林家两位小英雄吗?听大哥说你们回来了,正念叨着呢!”
岳奕谋虽未说话,目光却落在两人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林怀安和林毅上前,先对王大力郑重行了个师徒礼,又转向田大磊和岳奕谋躬身:“田将军,岳指挥使。”
“不必多礼。”岳奕谋淡淡道,“听大哥说,你们这大半年跟着樊家商队走了不少地方?”
“是。”林怀安应道,“走了三条商路,最远到了吐蕃边缘和大理。”
林毅将带来的礼物一一奉上:“师父,田将军,岳指挥使,这是家中长辈备下的中秋薄礼,感谢诸位这些时日对平华村的照拂,也是我们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王大力看着堆在桌上的东西,尤其是那只单独放在他面前的、装着玉镯子的锦盒,喉头动了动,半晌才道:“你们这孩子……我教你们本事,是应当的。何必破费……”
“师父教导之恩,学生没齿难忘。”林毅认真道,“路上遇险时,师父教的弓术拳脚救了我们不止一次。这礼,该送。”
王大力眼圈微红,重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因受了林家的恩,吃了灵果子养好身体,家中景况彻底改变,本只是抱着报恩的心教导林家孩子,万没想到,孩子们是真心将他当师父敬重。这份心,让他满心滚烫,感激莫名。
田大磊没留意到大哥的感动,注意力早就被别的吸引了。他好奇地打开了月饼盒子:“这是啥?月饼?四色月饼?这倒是稀罕!”
岳奕谋的目光也被那盒月饼吸引了过去。林家的糕点,想必又是绝佳的美味。他面色如常,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林怀安解释道:“这是用果果小院里的果子做的。板栗、山楂、野草莓,还有留园的太空莲子蓉。家中小妹胡乱琢磨的,让几位长辈见笑了。”
“见什么笑!闻着就香!”田大磊已经拿起一块板栗馅的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嗯!好吃!甜得正好!”
王大力也尝了一块莲蓉的,连连点头:“果果这孩子,脑瓜子就是灵,想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
岳奕谋等二人都尝过,才仿佛随众一般,伸手指了指那块山楂馅的:“这个馅料,倒是少见。”
他取饼的动作从容不迫,放入口中的姿态也与尝其他食物无异。只是当那酸甜交织、果香浓郁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时,他端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饮茶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分。他细嚼慢咽,并未急着去取第二块,而是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这时,林毅适时捧出三罐茶:“这是家中芝兰妹妹用院里开的花窨制的‘苹花茶’,说是清心静气,佐茶点最好不过。”
“院里开的花?”田大磊接过,打开罐盖轻嗅,“哟,这香气……清雅得很!小苗肯定喜欢这个,俺留给她。”
岳奕谋也接过一罐,揭开闻了闻,眼中掠过一丝讶色,却未多言,只淡淡道:“令妹有心了。”
王大力看着这些礼物,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慨。他知道林家待他真心,却没想到连给春草的镯子都想到了。
这时,王宝生跟田家双胞胎从屋外跑进来,见到林怀安和林毅,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没开口。
“宝生,不记得我们了?刚才还在留园见过呢!”林毅笑着招呼。
“毅哥哥!”王宝生确定后扑过来。
“哎呦,宝生长高了,比果果高一个头了!”林毅被小炮弹似的王宝生抱个满怀,笑道。
“毅哥哥,怀安哥哥!你们是来看宝生的吗?宝生好想你们!”小暖男宝生抱住林毅不撒手。
“宝生,我们也想你!快,果果做了四色月饼,别家都没有呢,宝生尝尝!”林毅对小豆丁说道。
“对,果果还摘了樱桃给你,前两天才熟的,可甜了!”林怀安也知道宝生最喜欢果果做的美食,附和道。
果然,王宝生一听到是果果做的,立刻挣开林毅的怀抱,走到桌边,眼巴巴地看着月饼盒子。
杨春草跟在后头进院,笑骂:“你这馋猫!”
林怀安和林毅见了,马上起身行礼,恭敬叫道:“师娘好!”
“好,怀安、小毅好!回来就好!”杨春草有些受宠若惊,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坐,我去给你们再弄两个小菜。”
林毅连忙说:“不用忙活,师娘,您坐,尝尝果果想出来的四色月饼。”
王大力让妻子坐下,说:“对,你坐会儿,跟孩子们说说话。”
林怀安笑着将月饼盒端起,递到眼巴巴的宝生和田家哥俩面前:“你们尝尝。”
王宝生和田胜利、田凯旋高兴接过,三个人分着,每种口味都尝遍了,都喜欢得很。田胜利说:“好吃,每种口味都好吃!”
田凯旋也说:“比俺爹在州府买的月饼还好吃!”
田大磊听了,也笑了:“那是,平华村的吃食,州府都比不上。”
王宝生拉着杨春草的手:“娘,我要给小鱼儿吃月饼,每种都要,他肯定喜欢。”然后在杨春草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将每种口味的月饼切成四块,再把四小块不同口味的月饼拼在一起,拼成一个新的“四味月饼”,又抓了一把红樱桃,喜滋滋地道:“我去找小鱼儿了!”说罢,捧着他的宝贝跑出门去了。
众人都被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
众人继续边吃边说。说笑间,林怀安和林毅简单说了说这大半年的经历——蜀道的险、域外交易的惊险、遭遇劫匪时的凶险。他们说得平静,可听在三位历经沙场的军人耳中,却别有一番分量。
田大磊听得直拍大腿:“好小子!临危不乱,是块好料子!”
岳奕谋也缓缓点头:“年纪轻轻,能有这般胆识和机变,难得。”他看向两人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王大力听着,心中骄傲与后怕交织,最终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礼送到了,话也说过了,林怀安和林毅便起身告辞。
田大磊却忽然叫住他们:“等等。”
两人回身:“田将军还有吩咐?”
田大磊搓了搓手,那张憨直的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那个……俺家的房子快修好了。俺媳妇儿一直念叨,说想修个跟果果家小院差不多的院子,特别是那布局,她喜欢得紧。可俺一个大老粗,光听她说也弄不明白……”
他顿了顿,眼睛一亮:“正好!明日俺得空,能不能……去你们家看看?就看看院子怎么修的,回来俺好照着弄!”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又透着对媳妇儿的疼爱。
林怀安和林毅自然应下:“田将军随时来便是。只是家中简陋,怕让将军见笑。”
“不见笑不见笑!”田大磊连连摆手,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从王大力家出来时,天已擦黑。
林怀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亮着灯的院子,轻声道:“爷爷说得对,这些情分,咱们得用心维系。”
林毅点头:“师父待我们是真心的。田将军和岳指挥使,也都是重情义的人。”
两人相视而笑,脚步轻快地往家走去。
而此刻的王家,送走客人后,王大力关上门,转身将那只锦盒递给杨春草。
“春草,这个……是怀安和小毅特意给你备的。”
杨春草怔了怔,打开盒子。
烛光下,那只玉镯子泛着温润的光泽,翠色莹莹,水头极好。
她想起白日里在兰心饭堂,看见江依心腕上戴着的玉镯时,心中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那时她想,玉镯子戴起来真好看。
可现在……
“这、这太贵重了……”她声音有些发颤。
“孩子们的心意。”王大力握住她的手,笨拙地将镯子戴在她腕上,“你为这个家操劳这么多年,该有件好的。”
玉镯贴在皮肤上,温凉润泽。
杨春草低头看着,看了许久,忽然抬起头,眼圈红红地笑了:“孩子们……真是有心了。”
窗外,月亮已升起来了,虽未到最圆时,却已清辉洒地。
王宝生和小鱼儿坐在巷子口的石墩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那个拼凑起来的“四味月饼”,就着红樱桃,两个小家伙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开心事。
而田大磊躺在炕上,心里盘算着明日去林家“参观”的事。他当然想给媳妇儿修个合心意的院子,但更想的,是亲眼去看看那棵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灵树——站在外头看,和走进院子里看,终究是不一样的。
军营里,岳奕谋的住处还亮着灯。
烛光下,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终于可以卸下白日里所有的紧绷与戒备。他打开那盒四色月饼,取出一块野草莓冰皮的,放入口中。
清甜的果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冰皮软糯,馅料里还能咬到细碎的草莓肉。他吃得极慢,眉眼间是白日绝不会流露的舒缓与放松。
接着是山楂的、板栗的、莲蓉的……每一种滋味,他都细细品尝。在义兄家,他努力克制着,每样口味都只尝了一块,实在不过瘾……
当最后一口月饼咽下,他想起白日里那罐“苹花茶”。林家小子说是妹妹用“院里开的花”窨制的,佐茶点最好不过。
此刻,他信手取了些茶叶,冲泡了一杯。
茶汤初入口,是与月饼甜香截然不同的清雅花香,带着一种少有的那种醇厚底蕴。岳奕谋并未在意,又饮了一口。
可就在这第二口茶汤滑入喉中的瞬间,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
一股温润而奇特的热流,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喉间滑下,迅速流向四肢百骸。那不是茶水应有的热度,而是一种……从身体内部生发出来的暖意。
岳奕谋闭上眼,细细感受。
常年征战,他身上暗伤旧痛何处、几时发作,他自己最清楚。左肩那道曾被箭矢贯穿的旧伤,每到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右膝在雪地潜伏落下的寒症,冬日里总是僵硬难耐;还有胸口上那道长长的刀疤……
可此刻,这些平日里如影随形的不适,仿佛被一双温暖而无形的手轻轻托住、抚慰。不是猛药治愈的刺痛,而是一种被春雨滋润、被春日暖阳照耀般的修复感。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杯中金绿色的茶汤。
脑海中,骤然响起王大力曾带着无限感激说过的话:“……那灵果吃下去,浑身暖洋洋的,像泡在温泉里,以前伤过的老骨头,都感觉松快了不少……”
当时他只当是兄长感慨之词。
可现在……
苹花茶。
院里开的花。
林家那棵开花的……灵树。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成一线,真相如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
这不是普通的茶。这是用那棵灵树的花,窨制而成的……灵物。
其功效,竟可能与那传说中一年只得百枚的灵果,不相上下!
岳奕谋缓缓放下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心中翻涌的,不是得到宝物的狂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震惊、感激与无限慎重的复杂情绪。
林家……就这样,将如此堪比黄金、甚至超越黄金的珍宝,当作寻常节礼,送给了他。
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夸耀的话,只轻描淡写地说是“院里开的花”。
岳奕谋望向窗外平华村的方向,夜色中,那处仿佛有莹莹微光。他冷硬了多年的心湖,被这无声却磅礴的信任与馈赠,投下了一块巨石。
他重新端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
暖流再次涌遍全身,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力量在经脉中流淌的轨迹。
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光芒。
这份情,他记下了。
而平华村,在他心中的分量,从这一刻起,已然不同。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过村庄、军营、和每一个心怀震撼与温暖的人。
中秋的脚步,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