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材离去后不久,得到消息的扈三娘、孟玉楼、潘金莲等人也匆匆赶来。
“瓶儿妹妹如何了?”三人一进静室便急声问道,待看到榻上昏睡的李瓶儿和守在床边的王伦,又放轻了脚步和声音。
王伦将窦材的诊断简要说了一遍。
孟玉楼听罢,眼圈微红,坐在榻边,轻轻握住了李瓶儿冰凉的手,叹道:“这傻丫头……总是这般拼命。
我早劝过她多次,钱庄的事永远忙不完,身子要紧,可她总是不听……”她说着,自己也有些哽咽。
王伦看着孟玉楼真情流露的关切,心中慰藉,低声道:“我已吩咐下去,钱庄事务暂由副手接管,瓶儿必须静养。玉楼,你与她相熟,平日也多劝慰开导她。”
孟玉楼点点头,用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她犹豫片刻,抬眼看向王伦,欲言又止。
“玉楼,有话但说无妨。”
孟玉楼将王伦拉至一僻静之处,咬了咬唇,似下定了决心。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薛涛笺,纸张已有些泛黄磨损,显然时常被人摩挲观看。
“这是……我前些时日,偶然在瓶儿妹妹书房废弃的诗稿堆里发现的。她似乎写完后便后悔了,想撕掉,却又没舍得,胡乱塞在了废纸中。”
孟玉楼将诗笺递给王伦,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我本不该私下窥探,但……看了之后,心中实在难受。我想,或许应该让公子知晓。”
王伦展开诗笺。上面是李瓶儿清秀却略带颤抖的字迹,墨迹深浅不一,似乎是在不同心境下断续写成的一首《临江仙》。
独坐深宵冷画屏,银釭照影伶仃。算盘声里数曾经,千帆皆不是,脉脉此情凝。
犹记重逢冬时节,钱庄嘱托笑盈盈。而今萧瑟损柔荑,心事寄明月,随风到汴京。
词句婉约,情意深藏,却字字泣血。
那“千帆皆不是”的绝望等待,“脉脉此情凝”的无声坚持,“随风到汴京”的痴心遥寄,不正是王伦这两年所在的地方吗?
这哪里是诗,分明是她数年如一日深埋心底、不敢言说的情愫凝结成的血泪!
王伦握着诗笺的手,微微收紧。
他想起她总是低垂的眼睑,想起她欲言又止的沉默,想起她独自凭栏的孤影,想起她将全部精力投入钱庄事务的近乎自虐的勤勉……原来这一切背后,是这样一份沉重而卑微的爱慕。
孟玉楼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继续说道:“瓶儿妹妹的心事,我们姐妹几个其实早有察觉。”
“她对你……用情至深,却因着过往家中之事,总觉得自己不配有所奢求,只能将这份心意死死压在心底,化作打理钱庄、为你分忧的动力。”
“她这般苦着自己,我们看着……实在心疼。”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恳切:“公子,瓶儿妹妹为联盟立下的功劳,有目共睹。她的情意,更是坚贞可贵。”
“此番她病倒,根子便在这长久郁结的心事上。若她的身份始终这般尴尬不明,心境不得舒展,就算用再好的药,恐怕也难真正痊愈……”
“我与三娘妹妹、金莲妹妹都曾议过,大家心意相通,皆盼能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全了她这片痴心,也让我们姐妹四人,从此真正同心。”
王伦缓缓将诗笺折好,握在手心。窗外的秋阳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许久,他抬眼看向孟玉楼,目光深邃,其中翻涌着感动、怜惜、愧疚,以及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
他重新走回静室,看向榻上昏睡的李瓶儿,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她额前一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拢到耳后。
动作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决心。
孟玉楼等人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泛起欣慰的泪光,她们轻轻退出了静室,将这一方空间留给了两人。
静室之内,药香与窗外飘来的淡淡桂花香交织在一起。李瓶儿是在傍晚时分幽幽转醒的。
睫毛轻颤了几下,她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地落在素色的帐顶上,神思还有些涣散。
随即,昏迷前零碎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公子突然到来,自己强撑着汇报,然后天旋地转……以及那个温暖坚实的臂膀。
她心里一紧,急忙侧头,果然看见王伦坐在榻边的圆凳上,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不再是以往那种带着审视或赞许的平静,而是蕴含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柔和的东西,像秋日深潭,映着暖阳。
“公子……”她慌忙想要起身,却被王伦轻轻按住肩头。
“别动,好生躺着。”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樊先生刚走,说你需绝对静养。”
李瓶儿这才感觉到身体的虚软无力,只好重新躺好,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心头乱跳,不知该说什么,只低低道:“奴家无用,竟在公子面前失仪……耽搁公子正事了。”
“正事?”王伦微微摇头,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
“瓶儿,对你而言,什么是正事?是将那三千万贯的账目打理得纹丝不误?是将集镇的汇兑调拨安排得妥帖周全?还是将自己熬到心血耗尽、晕厥倒地?”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字字句句却让李瓶儿鼻尖发酸。
她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得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看到她最脆弱的内里。“奴家……奴家只是做好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王伦重复了一遍,忽然从袖中取出那张折叠的薛涛笺,轻轻展开,放在她手边的被褥上。
李瓶儿的目光触及那熟悉的字迹,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她认出了,那是她深夜里无法排遣情思时写下的词,写完后便后悔,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又舍不得毁去,胡乱塞进了废稿堆。怎、怎么会在公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