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惊鸿叹了口气。
他取出怀中瓷瓶,捏出一只蛊虫放在李蝉胳膊上,收好转身便径直离开,全程未发一语。
门被推开,夜风灌了进来。
他走出府邸,夜色如墨,将他挺拔的身影吞没。
自此以后,陆惊鸿就没出现过。
又是一年秋。
永安镇的枫叶红了又落,石板路被秋雨洗刷得发亮。
李狗个子蹿高了不少,瘦是依然瘦,但不再是那种一碰就倒的干瘪模样。
脸颊上总算挂了点肉,衬得那对天生的霜白眉毛,愈发显眼。
这镇上的顽童,却偏偏对李狗学狗叫的往事记忆犹新。
欺负人的乐子,总是能流传得更久一些的。
今日,又是那几个半大不大的少年,在巷子口堵住了提着两只野兔的李蝉。
“哟,白眉狗,今儿收获不小啊!”
为首的那个,比李蝉高了半个头,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伸手就要去抢那野兔。
李蝉往后一缩,将兔子护在怀里。
一年了,他还是那般痴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嘿,还敢瞪眼?”
那少年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伸脚便是一个绊子。
李蝉摔在地上,怀里的兔子也脱了手,在地上惊慌地蹬着腿。
少年们哄堂大笑。
“快,学两声狗叫听听,叫得好了,就把兔子还你!”
“汪!汪汪!”
李蝉爬在地上,毫不犹豫地叫了起来,声音清脆,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
他叫得越欢,少年们笑得越大声。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巷口。
陆惊鸿一袭崭新的云纹锦袍,纤尘不染,面如冠玉,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他本是来寻风莹莹的。
他想,凡俗之厄,终究是一场磨砺,她或许也是身不由己。
他特地寻了凡俗间最负盛名的酒楼,备了她爱吃的几样菜肴,想来与她好好谈谈。
风莹莹应当是被陈生胁迫的,眼下陈生不在,正是去拜访她的好时机。
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生出几分怒意。
孩童们见有大人过来,心慌不已,腿肚子发颤,连忙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陆惊鸿上前扶起李蝉,拎起两只野兔,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怎么还是这副模样?我分明按你说的给你种下了蛊虫!”
他说完重重叹了口气,满心烦躁。
真不知李蝉何时才能恢复。
罢了罢了,今日且去拜访莹莹!
行至她家门口。
陆惊鸿正要推门,一阵慵懒又带着几分嗔怪的女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田都让你耕坏了……”
陆惊鸿推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皱起眉头,一时间没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紧接着,一个男人带着几分得意的嗓音响起。
“是这地太过肥沃了!”
“再者说,老牛尚有累死之日,哪有良田耕不坏的说法?”
陆惊鸿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风莹莹居然研究起田地来了?
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风莹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听起来媚到了骨子里。
“田地肥沃,自是引得农人不知疲倦,只是我这区区一亩三分地,如何经得起一直耕?”
陆惊鸿立在门外,手里的食盒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铁牛?深耕?
他乃风雷冰火道则的翘楚,于术法神通,一念可成,可于这凡俗农事,却是一窍不通。
在古籍中读过,有上古大能为勘破心魔,会化身凡人,亲历生老病死,体验耕种渔猎之苦,以求大道圆满。
莫非……
“好农人自当爱惜良田。”
屋里,陈生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餍足后的得意。
“歇两日再来,让地恢复恢复元气,不然来年如何播种,怎能盼个好收成?”
陆惊鸿脑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凡俗之厄,考验的便是修士的道心。有人沉沦,有人勘破。
他陆惊鸿自认不凡,也不过是寻一处安身,静待甲子之期过去。
而风莹莹,竟已走到了这一步。
她并非是贪恋凡尘俗欲,而是在以最朴拙、最本源的方式,体悟这凡俗之道!
农者,天地之本也。
春种秋收,顺应四时,此间自有大道流转。
她以身为犁,以勤为锄,竟是在这方寸屋舍之间,开辟出了一方用以证道的田地。
陆惊鸿再回想方才那几句对话,只觉其中蕴含着无穷至理。
“田都快让你耕坏…”
此乃道心受凡俗外力冲击,几近崩毁之危。
“老牛尚有累死之日,哪有田耕不坏的道理?”
此乃勘破外相,直指本心之言,道心纵然坚韧,亦有其极限,须得张弛有度。
何等精妙的譬喻。
陆惊鸿脸上泛起一阵燥热。
自己方才竟还在为李蝉被欺辱而心生不忿,为风莹莹的堕落而感到惋惜。
现在想来,确实是着相了。
与风莹莹这般潜心向道的真人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个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食盒。
里面是永安镇最好的珍馐美味,是他特意为风莹莹备下的。
他本想借此佳肴,劝慰风莹莹,让她迷途知返。
用这等凡俗浊物去叨扰一位正在勤于农务、潜心修行的同道,简直是一种亵渎。
陆惊鸿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惊扰的心思彻底压下。
他将食盒轻轻地放在门槛外,动作轻柔,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而后,他整了整衣袍,对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竟是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
莹莹,你道心之坚,远胜于我。
再不多做停留,陆惊鸿转身离去,夜色很快便将他那挺拔的身影吞没,只留下巷子里一阵清风。
陈生不一会就出来,提着那只食盒。
食盒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四角包着铜,入手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他随手掀开盒盖,一股精致的香气扑面而来。
里头分了三层,摆着几样小菜。
水晶肴肉,蜜汁火方,松鼠鳜鱼。
他嗤笑一声。
这棠霁楼的修士,果然是干大事的料子,这般大的动静竟能按捺得住!
三两步回到自家府邸,李蝉正蹲在庭院的角落里,用一根小木棍,一下一下地戳着地上的蚂蚁。
他听见开门声,身子抖了一下,却没回头。
“吃饭了,阿狗。”
陈生把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自己又从庖厨里端出一碗早上剩下的稀粥。
李蝉这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走到石桌旁,看着那几样精致的菜肴,喉头动了动。
“看什么?还不快吃?”
陈生自顾自地喝着粥,头也不抬。
“不吃你就去吃屎。”
“你就该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人生来便是给人当牛做马,予取予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