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井水灌入喉咙,带着泥土的腥涩,勉强压下了胃里的翻腾和喉咙的灼烧感。秦哲抹了一把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砸在脚下焦黑的土地上。他环视着周围沉默的人群,一万双眼睛里,之前的迷茫和寒冷已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压抑到极致的暴戾所取代。亡国灭种的誓言还在耳边回荡,像滚烫的烙铁印在每个灵魂深处。
“秦杨!秦战!” 秦哲的声音嘶哑,却像磨刀石擦过铁刃,清晰刺骨。
“大佬!” “大哥!” 两人立刻上前,秦杨光头下的眼神锐利如鹰,秦战则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凶兽。
秦哲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面如死灰的突厥俘虏,最终定格在那个曾试图挑杀婴儿的头目脸上。“带上他们!再点三百个最机灵、手脚最利索的兄弟!马上出发!” 他手指猛地戳向东北方向,“给老子沿着渭水方向摸过去!我要知道突厥大营的具体位置!有多少游骑哨探!更要看清他们主力从哪个方向来!沿路的地形——每一片林子,每一道土坡,每一条能藏人的沟坎,都给老子刻在脑子里!”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暴涨,如同噬人的恶狼:“还有!发挥你们在街头巷尾给差佬下套的本事!给我在突厥畜生必经的路上,设陷阱!记住,是大自然的陷阱!挖坑,绊索,尖桩!林子里给老子削尖树枝做鹿砦!水边淤泥里埋竹签!把你们能想到的、能让突厥崽子人仰马翻、断腿穿肠的阴招,全他妈给老子用上!不要怕动静大,越阴越好!干他娘的!”
“是!” 秦杨眼中精光一闪,领命。他瞬间明白了秦哲的意图——不求硬撼,只求骚扰、迟滞、制造混乱!用最小的代价,给突厥人放血!
“这几个杂碎,” 秦哲冰冷的目光扫过俘虏,如同在看几坨死肉,“带路认完了地形,没用了就……” 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没有一丝温度,“祭旗!”
“明白!” 秦战狞笑着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起那个头目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拽了起来。那突厥头目吓得屎尿齐流,嘴里发出嗬嗬的绝望呜咽,被秦战一拳捣在肚子上,顿时蜷缩成虾米,只剩下抽搐的份。
“把他们的皮扒了!” 秦哲又下令,指着俘虏身上还算厚实的皮甲和脏污但保暖的羊皮袄,“给受伤的兄弟换上!能挡一点风是一点!”
几个红棍立刻上前,利索地剥下俘虏的衣物,动作粗暴,带着泄愤般的狠劲。几具白花花的、沾满泥污和血痕的躯体很快暴露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随即被拖到村外黑暗处,几声短促的闷哼后,一切归于死寂。
“剩下的兄弟!” 秦哲转向沉默的大部队,声音如同战鼓,“沿着村落边缘,跟着我!保持安静!像鬼一样摸过去!秦杨他们在前面开路、设套,我们在后面跟上!记住,我们现在不是砍人,是狩猎!猎物,就是那些突厥狼崽子!出发!”
没有震天的口号,只有一片压抑的、带着铁腥味的沉默。一万多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黑色潮水,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他们沿着被屠戮村庄的外围,在枯草和土坡的掩护下,朝着东北方向,朝着那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和战鼓般的心跳声,潜行而去。秦战亲自押着仅剩的一个、面无人色的突厥俘虏在前方带路,秦杨则带着三百尖兵,如同最致命的毒蛇,先行一步,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夜风呜咽,吹动着枯草,也吹动着万名古惑仔心中那团名为“亡国灭种”的烈焰。
同一时刻,渭水北岸,泾阳故城废墟以东。
天光已然大亮,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晨曦的暖意,而是十万铁蹄踏起的烟尘,是牲畜粪便与汗臭混合的膻腥,是冰冷兵刃反射的刺目光斑,更是那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
一面巨大的金色狼头大纛,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矗立在距离浑浊渭水北岸不足一里的一座土丘之上。大纛之下,正是东突厥至高无上的可汗——颉利!
他身材魁梧雄壮,如同一头正值壮年的雄狮。身上穿着最华贵的紫貂皮裘,内衬锁子甲,头戴镶嵌着巨大祖母绿宝石的金冠,虬髯戟张,一双深陷的鹰目精光四射,睥睨着南岸,充满了野性的傲慢和贪婪。他胯下的坐骑是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打着响鼻,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那即将爆发的滔天气焰。
在他身后,是如林般矗立的狼骑!骑兵们穿着各色皮甲或简陋铁甲,头戴毡帽或皮盔,脸上布满风霜和戾气。弯刀出鞘,长弓在手,无数双贪婪、暴虐的眼睛死死盯着河对岸那座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巍峨巨城——长安!空气中弥漫着不加掩饰的杀意和掠夺的渴望。
而在颉利可汗身侧稍后,并辔而立的,是他的侄子,年轻的突利可汗。突利脸上带着一丝与其叔父不同的、略显复杂的情绪,似乎对眼前这大军压境的场面,内心并非全然的狂热。
“呜——呜——呜——!”
低沉、苍凉、带着无尽蛮荒气息的牛角号声,陡然从颉利身后的阵列中响起,三声长鸣,如同死神的催命符,瞬间压过了渭水的涛声,狠狠撞向对岸!
对岸,距离渭水南岸百步之外,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
大唐新皇,李世民,身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外罩轻甲,负手而立。他身形挺拔,面容轮廓分明,此刻却如同冰封,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翻滚着极致的屈辱、冰冷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高台两侧,肃立着寥寥数十名文臣武将,皆是帝国此刻能聚集的核心重臣。左仆射萧瑀须发微颤,脸色铁青。右仆射封德彝眼神闪烁,低垂着眼睑。兵部尚书杜如晦手按剑柄,指节捏得发白,死死盯着对岸那面刺目的金狼大纛。谏议大夫魏征紧抿着嘴唇,胸膛剧烈起伏。尉迟恭如同一尊铁塔,侍立在李世民身后不足三步,手中那柄特制的、沉重无比的马槊槊锋斜指地面,冰冷的寒光映着他那张因极力压抑愤怒而扭曲的虬髯脸!他身后,是数百名顶盔掼甲、手持长槊劲弩的玄甲军精锐,如同沉默的礁石,拱卫着帝王的尊严。更远处,是匆忙集结、盔甲兵器都显杂乱、脸上带着明显惊惶的长安府兵,勉强布列成阵。
两相对比,气势天差地别!
牛角号声的余波还在河面上回荡,一个身形剽悍、穿着突厥将领服饰的武士策马越众而出,冲到岸边,勒马扬刀,用生硬却异常洪亮、充满挑衅的汉话,朝着高台方向厉声咆哮:
“唐国小儿李世民!听着!我乃大突厥颉利大可汗驾前大将,执失思力!”
他的声音如同破锣,在空旷的河滩上炸响:
“尔等犯我大突厥天威,罪不容诛!今我十万天兵已踏破尔等关隘,兵临尔之巢穴!尔等皇帝,若识时务,即刻滚下高台,渡河来此,向我大可汗——跪——下——!”
“跪”字被刻意拉得极长,充满了极致的羞辱!
“奉上尔国所有金银!所有丝绸!所有粮食!所有美貌妇人!以赎尔等贱命!否则——”
执失思力手中弯刀猛地指向身后如潮的狼骑,发出震天咆哮:
“我大军顷刻渡河!踏平长安!鸡犬不留!尔等君臣妻儿,皆为奴为婢!永世不得翻身——!”
“嗬啦!嗬啦!嗬啦!!” 十万突厥狼骑如同被点燃的油桶,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战吼!弯刀如林般举起,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死亡寒光!铁蹄践踏大地,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整个渭水北岸仿佛化作了沸腾的杀戮之海,要将南岸那渺小的抵抗彻底吞没!
恐怖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南岸唐军的阵列上!不少府兵脸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手中的兵器几乎要拿捏不住。连高台上的一些文臣,也骇然失色,双腿发软。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南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台之上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上。
跪下?
奉上所有?
李世民依旧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阳光落在他明黄色的衣袍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袖中,无人可见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温热的鲜血渗出,浸湿了明黄色的丝绸内衬!
屈辱!滔天的屈辱!
身为帝王,受此奇耻大辱!他恨不能立刻拔剑,号令全军,渡河与突厥决一死战!纵死,也好过在此受这胯下之辱!
但他不能!
玄武门之变的血腥尚未洗净,长安空虚,李靖远在灵州鞭长莫及,府兵仓促难战…一旦开战,长安必陷,他刚刚到手、尚未坐稳的江山顷刻倾覆!亿万生民涂炭!这代价,他李世民背不起!这千古罪人的骂名,他宁可自己咽下!
“陛下…” 身后,尉迟恭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带着泣血的悲愤,“末将…末将请战!宁可血溅五步,也不受此……”
“住口!” 李世民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冰冷彻骨!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钉在对岸那面耀武扬威的金狼大纛上,钉在那个如同魔神般矗立的颉利可汗身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渭水两岸所有的屈辱、杀意和不甘。再缓缓吐出时,脸上的冰封似乎裂开一道缝隙,竟缓缓扯出一个…僵硬而冰冷的“笑容”。
那笑容,让离得最近的尉迟恭和杜如晦心头剧震!他们太熟悉这位陛下了!这笑容,比暴怒更可怕!那是将滔天怒火和刻骨恨意强行冰封、压缩到极致后的产物!是暴风雨前最诡异的平静!
“执失将军,” 李世民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河面上,“两国交兵,生灵涂炭,非朕所愿。贵国可汗所求,朕…听到了。”
他微微抬手,止住了身后群臣几乎要爆发的惊呼和尉迟恭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
“财物、粮食,皆可商议。唯这‘跪’字……” 李世民的声音微微一顿,那丝强装的“温和”瞬间被锐利取代,如同刀锋出鞘,“朕乃大唐天子,受命于天。跪天跪地跪祖宗,岂能跪于渭水之畔?贵国可汗,亦是雄主,当知此理。”
他的目光越过执失思力,如同两道冰冷的利箭,直射土丘上端坐马背的颉利可汗!
“若要财物,朕可遣使,渡河与可汗详谈。若要战…”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朕与长安军民,在此恭候!纵使玉石俱焚,朕也必叫尔等十万大军,血流漂杵,埋骨渭水!让天下人看看,尔等所谓‘天兵’,如何踏破我大唐军民的血肉长城!”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咆哮而出!声音在河面上激荡,竟一时压过了北岸突厥的喧嚣!
“战!战!战——!” 高台下的玄甲军精锐,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齐声怒吼!声浪虽不及突厥雄壮,却带着百战精锐的惨烈与决绝!连那些惊惶的府兵,也被这悲壮的气氛感染,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握紧了手中简陋的兵器!
南岸的气势,竟被李世民这以退为进、软中带硬、以命相搏的姿态,生生拔高了几分!
北岸土丘上。
颉利可汗脸上的傲慢微微一滞。李世民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摇尾乞怜没有出现,对方竟敢在绝对劣势下,以如此强硬的态度,扞卫那虚无缥缈的帝王尊严?甚至还反过来威胁他?
“哼!” 颉利冷哼一声,眼中凶光更盛。他自然不会被几句狠话吓住。但对方摆出的这副拼死一搏的姿态,却也让他心中那丝对长安城高墙深池、以及李靖可能回援的忌惮,悄然放大了一分。强攻,代价太大。若能用威吓榨取最大利益,自然最好。
他抬手,止住了身后因唐军怒吼而躁动的狼骑。金狼大纛之下,他如同一尊黄金浇筑的魔神,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通过身边精通汉话的近侍,清晰地传遍河岸:
“李世民!本汗给你一个时辰!日落之前,将长安府库中所有财宝、十万石粮草、三千名美貌妇人送至北岸!少一样,本汗便杀一个唐人俘虏祭旗!日落之后若未备齐,本汗一声令下,大军渡河,鸡犬不留!”
“交出财帛妇人!否则踏平长安!”
“交出财帛妇人!否则踏平长安!”
几十万狼骑齐声应和,声浪再次盖过一切!
距离渭水北岸突厥大营西南,约三十里,一片稀疏的桦树林边缘。
秦哲趴在一道土坎后面,嘴里嚼着一根苦涩的草茎,冰冷的泥土紧贴着他的胸膛。他身边,密密麻麻趴着数百名兄弟,如同蛰伏的狼群。
前方不远处,秦杨正指挥着几十个手脚麻利的马仔,在一条通往渭水河滩、被马蹄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小路上忙碌着。几个人用削尖的木棍和捡来的锈蚀断矛,斜斜地插在几个被巧妙掩盖的陷坑底部。另一些人则在稍远处的草丛里,用韧性极强的藤蔓和浸过水的皮索(从突厥尸体上剥下)设置绊索。更有人爬到树上,将一些用树皮搓成的绳索连接着沉重的石块或粗大的树干,做成简陋却致命的落木机关。
“大佬,” 一个负责了望的红棍从树上滑下来,压低声音,眼中带着一丝惊悸,“北岸那边…声音好大…好像…好像在逼皇帝下跪…还要钱要粮要女人…”
“下跪?!” 秦哲猛地吐掉草茎,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凶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直冲顶门!李世民!那个在他模糊历史印象中,开创了煌煌盛唐、打得四方蛮夷俯首的天可汗!此刻竟被逼得要在渭水河畔,对着突厥蛮夷下跪?!
“叼…” 秦哲喉头滚动,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想起自己在港湾街头,哪怕被几十号人围砍,也从未低过头!皇帝?竟要被逼下跪?!那股源自现代灵魂深处对“下跪”这一行为的极端厌恶和耻辱感,与此刻目睹祖先受辱的滔天怒火,瞬间融合、爆炸!
“加快速度!快!” 秦哲的声音如同从齿缝里挤出的寒风,“给老子往死里整!能弄多阴险就弄多阴险!老子要让这群突厥畜牲,没到河边就他妈先断一半腿!”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压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瞬间伏低。
只见一队约二十余骑的突厥游骑,正沿着河滩巡逻过来。他们似乎并未发现树林边的异常,只是例行公事地扫视着河滩和稀疏的林地,嘴里叽里咕噜说着突厥话,神态轻松,甚至带着劫掠后的满足和傲慢。
“大佬…” 秦杨无声地滑到秦哲身边,眼中闪烁着冰冷的计算,“干不干?正好试试陷阱!”
秦哲死死盯着那队逐渐靠近预设陷阱区的骑兵,眼中凶光如同实质的火焰在燃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一抹残酷到极致的狞笑:
“干!放近了打!让兄弟们准备石头和削尖的树枝!等他们踩中陷阱乱了阵脚,就给老子往死里砸!往死里捅!一个都别放跑!”
他缓缓举起了右手,五指张开,如同即将扑击的鹰爪。万名古惑仔心中那团名为“亡国灭种”的烈焰,第一次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即将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