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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四点的宋家院子,裹在一层薄雾里。煤油灯的光从堂屋窗缝漏出来,在雾里散着暖黄的晕,照得院角码得整整齐齐的菜筐泛着湿冷的光——头天傍晚刚下过小雨,菜叶子上还沾着没干的水珠,一碰就往下滴,宋卫民搬筐时,水珠落在手背上,凉得他一缩。

“今天收了五百多斤菜,王大爷那的黄瓜特别新鲜,顶花带刺的,早上准能卖个好价钱!”宋卫国扛着菜筐往拖拉机上放,黝黑的脸上沾着点雾水,笑的时候眼角皱起细纹,心里盘算着:今天两趟要是都能卖光,盖房子的瓦钱就能多攒点,等林薇生了,要是个小子,就能住上新屋了。

林薇站在院门口,挺着四个月的肚子,手里拎着布包——里面装着刚烙好的韭菜鸡蛋饼,是给杨师傅尝的新口味。她把水壶塞进宋建国手里,指尖触到丈夫粗糙的掌心,又叮嘱:“路上慢点开,雾大,别看清道。”心里却想着:这新饼要是合杨师傅的意,食堂档口就能多添一样,以后不用总靠卖菜,她和楚瑶怀着孕也能轻松点,要是个男孩,奶粉钱、将来上学的钱,都得提前攒着。

宋建国坐在驾驶座上,发动拖拉机,“突突”的声响在雾里撞出回声:“放心吧,有这铁家伙,一个来回也就个把钟头,你在家歇着,等我们回来。”

拖拉机驶出院门,林薇却没回屋。她摸了摸肚子,里面偶尔会传来轻轻的胎动,像小虫子在挠——这是她和卫国的第一个孩子,她甚至偷偷盼着是个男孩,能让婆婆高兴,让这个家更稳当。转身拎起布包,她还是决定去砖厂:“新饼得盯着试做,不然工人不爱买,少赚一天钱,盖房子就晚一天,孩子出生也少点底气。”

田埂上的土还沾着雨气,清晨的霜冻让路面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咯吱”响。林薇走得慢,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抓着路边的草秆,布包里的饼还热着,烫得她手心发暖,心里却莫名发慌——总觉得脚下没根,像踩在棉花上。

突然,脚下一滑,她像被人拽了一把,身体顺着斜坡滚下去!慌乱中,她伸手去抓,只攥住一把冰凉的枯草,腹部狠狠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那一瞬间,疼得她眼前发黑,像有把钝刀子在肚子里搅,她蜷缩在沟底,手颤抖着摸向肚子,只觉得温热的液体顺着裤腿往下淌,沾湿了身下的枯草。

“孩子……我的孩子……”林薇的声音发颤,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心里满是恐惧:才刚有胎动,要是个男孩,婆婆该多高兴,怎么会这样?她还要给宝宝穿自己缝的小褂子,还要带宝宝住新屋,不能就这么没了!

“有人吗?救救我……”她虚弱地喊,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沟上风一吹,冷得她打哆嗦,可更冷的是心里的慌——她怕不仅没了孩子,还让婆婆的期盼落了空。

幸好早起去镇上卖鸡蛋的张婶路过,听见沟底的呼救声,扒开茅草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秀兰妹子!你咋了?”见林薇身下的血,张婶顾不上卖鸡蛋,转身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宋家的!快出来!秀兰摔着了!流血了!”

宋建国和宋卫国正往车上搬第二趟菜,听见喊声,手里的菜筐“哐当”掉在地上。宋卫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见张婶跑过来时,裤脚沾着的泥和草,还有她嘴里的“流血了”,他疯了似的往沟边跑,腿软得差点摔在田埂上:“薇薇!薇薇!”

跑到沟底,看见林薇蜷缩在那,地上的血像漫开的红墨水,把枯草都染透了,宋卫国的心脏像被攥紧了,他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抱林薇,声音抖得不成样:“薇薇,别怕,我带你去医院,咱们的孩子没事,肯定没事……”

赵金凤和楚瑶也赶来了,赵金凤抱着棉被,手都在抖,往林薇身上裹时,眼泪差点掉下来,可心里却猛地一沉——她早就私下跟宋老实念叨,盼着这胎是个孙子,好给宋家传宗接代,大嫂生了小草是丫头,这要是再没了,可咋整?她没敢说出口,只是把棉被裹得更紧,声音发紧:“快!把人放拖拉机上!去卫生所!” 楚瑶跟在后面,心里满是自责:都怪我提卖菜的主意,要是她不累着,也不会摔这一跤,婆婆盼孙子盼了那么久……

拖拉机“突突”地在土路上颠簸,林薇靠在宋卫国怀里,意识昏昏沉沉,却还攥着宋卫国的衣角:“卫国……孩子……别让tA走……”宋卫国把脸贴在她的额头上,眼泪落在她的脸上:“不会的,薇薇,咱们马上到医院,医生会救咱们的孩子,我保证……”可他心里却没底,那血太多了,多到他不敢看,也不敢想婆婆要是知道孩子没了,会多难受。

乡卫生所的医生检查后,脸色凝重地摇头:“出血太严重,我们这儿没条件,必须转县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宋建国没二话,立即调转车头,油门踩到底,拖拉机的轮子在土路上碾出深深的印子。赵金凤坐在旁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林薇的肚子,嘴唇抿成一条线,没说一句话,可那紧绷的肩膀,却透着满心的焦虑——她还在盼着,说不定孩子能保住,是个孙子呢。

县医院的急诊室灯亮着,宋建国冲进走廊,喊得嗓子都哑了:“医生!救人!我媳妇流血了!怀着孕!”护士推着平车跑过来,把林薇送进抢救室,门关上的瞬间,宋卫国靠在墙上,腿一软,差点滑坐在地上。赵金凤站在一旁,没像楚瑶那样红着眼眶,只是慢慢走到墙角,背对着众人,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她年轻时生三个儿子,从没遭过这种罪,可眼下,孙子的指望,怕是要没了。宋建国扶住弟弟,看了眼母亲的背影,心里也清楚,母亲这是在盼孙子,要是真没了,怕是很难高兴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灯灭了,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说:“手术很成功,血止住了,但孩子没保住。病人需要住院观察,情绪不能激动。”

宋卫国愣在原地,脑子里像有炸雷在响。赵金凤猛地转过身,脸上没了之前的焦虑,只剩下一片沉郁,她快步走到医生面前,嘴唇动了动,想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孩子都没了,问这个还有啥用?她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指节发白,慢慢退到一边,没说话,也没看任何人,眼神落在抢救室的门上,满是失落。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钻鼻子,比冬天的寒风还冷。林薇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模糊着,手就先往肚子上摸——那里平平的,没有了之前微微隆起的弧度,也没有了偶尔轻轻的胎动,像一片突然荒芜的土地。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顺着太阳穴流进头发里,没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轻轻发抖。

“孩子……我的孩子……”她喃喃地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心里除了疼,还有愧疚——她没保住那个可能是男孩的孩子,没让婆婆如愿。

宋卫国坐在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凉,比林薇的还凉:“薇薇,别这样……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话没说完,他自己的声音就抖了,眼泪落在林薇的手背上,烫得她一缩。

赵金凤提着一个老式的铝制保温桶走进来,里面是熬好的小米粥。那保温桶外壳有些磨亮的痕迹,是前两年宋卫国去镇上赶集时特意买的,平时舍不得用,只在走亲戚或家里人不舒服时才拿出来。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没看林薇,只是低头打开盖子,声音比平时更硬:“趁热喝点粥,补补身子。” 她想安慰,可一想到盼了许久的孙子没了,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只是拿起勺子,盛了一勺粥,递到林薇面前,眼神却避开林薇的肚子,怕看见那片平坦,又想起自己的期盼。

林薇转过头,不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枯树枝桠在寒风里晃,像抓不住的希望,“不一样的,卫国,”她轻声说,“这个孩子,已经会踢我了,我每天都跟tA说话,说咱们的新屋,说以后的日子……”

这时,护士拿着缴费单走进来:“39床家属,去缴一下费,手术费和住院费一共八十六块五。”

宋卫国接过单子,手指捏得发白。八十六块五——相当于他们拉三趟菜的收入,是攒来买盖房子瓦片的钱,也是他想给林薇补身子的钱。他摸出贴身的钱包,里面的钱是他和林薇起早贪黑收菜、卖菜攒的,每一张都带着汗味,“我……我这就去。”

缴费处排着队,前面的女人抱着个新生儿,襁褓是粉色的,小婴儿偶尔哼一声,特别软。宋卫国看着那小小的手从襁褓里露出来,心里像被刀割:他的孩子,不管是男孩女孩,连这样软乎乎的小手都没机会让他摸一摸,连一声哭都没给他们听。

“八十六块五。”收费员的声音拉回他的神,他数出几张块票,又数了一堆毛票,指尖都在抖——这些钱,本来能让林薇多喝几碗鸡汤,能让新屋的瓦多买几片,现在却花在了失去孩子的手术上。

主治医生查房时,反复叮嘱:“小月子一定要坐好,不能碰冷水,不能干重活,半年内不能再怀孕,不然子宫会受不住。她现在情绪低落,你们多开导,别让她憋在心里。”

宋卫国点头,把医生的话都记在心里。赵金凤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听见“半年内不能再怀孕”,眉头皱得更紧,悄悄叹了口气——还要等半年,她想抱孙子,又得往后拖了。

晚上,林薇没睡着,她听见宋卫国在整理东西,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知道,他是看到了枕头下的小褂子——那是她夜里偷偷缝的,用的是楚瑶给的细棉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她还想等孩子出生后,在领口绣朵小桃花,要是男孩,就绣个小老虎。

赵金凤也没睡,她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对着宋老实的烟袋锅子发呆。宋老实抽了口烟,说:“别太往心里去,秀兰也不想的。” 赵金凤没吭声,只是拿起桌上的针线筐,里面是她给未来孙子准备的虎头鞋,针脚细密,她摸了摸鞋尖,又放下,声音低低的:“大嫂生了丫头,这胎要是个小子,宋家就有后了……现在倒好,啥都没了。”

“卫国,”林薇突然开口,声音很轻,“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宋卫国愣了一下,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眼眶通红:“叫盼盼吧,盼望的盼,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盼盼——盼着咱们以后的日子,也盼着tA能知道,我们记着tA。”

“盼盼……”林薇重复着这个名字,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却不是全是绝望,心里有了一点软乎乎的念想,“好,就叫盼盼。”她靠在宋卫国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心里想:盼盼,对不起,是爸爸妈妈没保护好你,也没让奶奶盼到孙子,以后我们会好好的,等下次,一定给你个安稳的家。

第五天出院时,赵金凤来接他们,手里拎着那个老式的铝制保温桶,里面是炖好的鸡汤,桶壁还带着温热的触感。她把保温桶递给宋卫国,没直接给林薇,只是说:“趁热喝,补补身子,别落下病根。” 她的目光扫过林薇的肚子,又很快移开,嘴角抿紧,没再说别的,只是转身先上了拖拉机,坐在最边上的位置,背对着林薇,手里攥着那个没送出去的虎头鞋,藏在衣角里。

楚瑶也来了,红着眼眶,递过一个布包:“这里面是我给你熬的红枣粥,你喝点。”她心里的自责还没散,也知道赵金凤的心思,怕多说错话,只想着以后多帮衬林薇,让她少累点,也让婆婆能宽心点。

拖拉机“突突”地往家走,林薇靠在宋卫国怀里,手里攥着那个没缝完的小褂子,心里虽然还疼,但多了点力气——她还有卫国,还有家人,还有盼盼这个名字,以后总会再有孩子的,总会让婆婆如愿的,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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