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扯碎的棉絮,在快艇四周翻涌。
楚风立在船头,咸涩的海风灌进领口,左眼皮突突跳着——那里本该流转金芒的晶石,此刻却像块蒙尘的鹅卵石,凉得刺骨。
昨夜镜中那抹眨眼的幽光还在脑仁里晃,他抬手按住太阳穴,指节抵着凹陷的眉骨,听见小地脉细弱的嘶鸣。
金蛇幼体蜷在他肩头,鳞片失去了往日的流彩,蛇信子舔了舔他耳垂:“那镜……不是死物,是‘门’。”声音细若游丝,像是被抽走了半条命。
楚风摸了摸它冰凉的脊背,余光瞥见苏月璃蹲在船尾,海图在她膝头铺展,指尖重重戳在某处模糊的标记上:“海婆婆说,这里曾是幽商祭海之地。百年前的夜,九百灯奴跟着岛一起沉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发梢沾着海水,在风里扫过苍白的脸。
“嗤——”
阿蛮突然甩腕,一缕青雾从他指间腾起。
那是苗疆断魂香,楚风见过,往年在湘西山坳里,这香能引野鬼现形。
可此刻青烟刚窜到半空,竟“啪”地绽开,凝出上百个扭曲的人形——青雾做的脖颈全朝一个方向扭着,指尖扎进雾里,直指渐显的孤岛。
“血味。”雪狼的低吼震得船板发颤。
这个身高近两米的汉子蹲在船舷边,鼻尖几乎要碰到海面,“很新鲜。”他喉结滚动,犬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楚风闭了闭眼,灵瞳被沈万金那老东西最后一计封得死死的,可心湖深处却泛开涟漪——不是痛,是痒,像有人拿羽毛扫过灵魂的褶皱,扫出一串细碎的哭腔。
“要到了。”苏月璃突然攥住他手腕。
楚风抬头,孤岛的轮廓已清晰得能看见礁石上的青苔。
快艇擦着暗礁停下时,他踩上湿滑的岩石,左脚刚沾地,就觉地底有什么东西“嗡”地撞了上来——是魂魄的哭嚎,带着锈铁味的血气,顺着脚踝往骨头里钻。
“小心。”雪狼的手掌按在他后背,热度透过衣服渗进来,“地下有活物。”
四人呈三角队形往岛心摸。
密林中的蝉鸣诡异地静着,楚风踩着腐叶往前走,鞋底突然黏糊糊的——低头一看,腐叶下竟是半凝固的血浆,暗红里浮着细碎的金箔,像极了幽商祭典里的“千灯浆”。
苏月璃的手电光扫过前方,众人脚步猛地顿住。
整座山坳被灯海淹没了。
九百九十九盏青铜人油灯,灯座是跪伏的奴隶俑,灯芯浸在血浆里滋滋作响。
每盏灯的火焰都是妖异的墨色,火舌里裹着半透明的影子——有梳着椎髻的老妇,有扎着总角的孩童,还有穿着民国粗布衫的男人,全都在火里抓挠,指甲刮得青铜灯身“刺啦”响。
“逆五行阵。”苏月璃的声音发颤,她攥着楚风的手几乎要掐进肉里,“灯数破九,是要……”
“要借活祭开幽商鬼门。”
沙哑的女声从右侧传来。
海婆婆扶着棵歪脖子树站着,她本就佝偻的脊背更弯了,银簪上的红绳断了半截,“千灯噬影阵,需至亲之怨为引。”她浑浊的眼睛转向高台中央——那里悬着个血人,青铜锁链穿透肩胛,将人钉成“大”字。
楚风的呼吸陡然一滞。
是林昊。
他右眼眶里嵌着颗黑瞳,表面爬满血丝,正像活物似的吞吐黑气;左眼里却还亮着光,像寒夜里未熄的灯芯,直勾勾钉在楚风脸上。
那眼神里有恨,有不甘,还有……一丝他说不上来的羡慕。
“他恨你入骨。”海婆婆踉跄着凑近,枯瘦的手抓住楚风衣袖,“那蛊母之瞳专噬执念,他越恨你,阵基越稳。”她的指甲几乎要抠进楚风腕骨,“小友,这局……是冲你来的。”
“轰——”
炸响从高台传来。
白骨司使的琉璃骷髅从阴影里浮起,六臂各执一盏骨灯,骷髅口一张,滚出晦涩的古调:“魂归墟舟,骨立幽商——”
千灯同时爆燃!
黑焰裹着血雾窜上半空,楚风被气浪掀得撞在树上,额头磕出血。
等他抹了把脸抬头,整座岛的景象全变了——海面浮起座白骨堆砌的巨城,飞檐上挂着风干的人皮,街道上游荡着无面人影;更远处,他甚至看见跨海大桥的钢索正簌簌掉渣,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茬!
“这是……”苏月璃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把现实和幽商鬼域叠在一起了!再这么下去,大桥会塌,会死很多人!”
楚风捂着发疼的太阳穴,灵瞳虽封,心湖却翻涌得厉害。
他闭眼,竟“看”见无数红线——每盏灯的黑焰都缠着林昊的右眼神经,像无数根带刺的针,扎进他的脑髓。
如果现在强行破阵……林昊的脑袋会像被踩碎的西瓜。
“三息。”阿蛮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楚风睁眼,见苗疆青年咬破三根手指,在地上画着血色符文,“我用断魂锁魂阵困死骨灯,雪狼用血引扛黑焰。”他抬头时,眼角已渗出黑血,“只能撑三息。”
雪狼闷吼一声,抽出腰间短刀,在手臂上划了道深口。
鲜血溅在阿蛮的符阵上,腾起青烟,黑焰竟被压下半尺。
“三、二——”阿蛮的声音开始发飘。
楚风咬碎舌尖,腥甜漫进喉咙。
他突然盘膝坐下,不再去碰被封的灵瞳,而是顺着心湖的涟漪往下沉——那里沉着他的记忆,像一颗颗被串起的珍珠:在古玩市场被富二代推搡时,他用灵瞳看出青花瓷瓶里的元青花;在金楼鬼市,他背着昏迷的苏月璃,左眼流着血也要引开守墓兽;在秦岭地心,他剜出左眼晶石塞进地脉裂缝,听着龙脉重新流动的轰鸣……
这些记忆突然活了。
它们化作金色光流,从楚风心口的晶核里涌出来,钻进每一盏骨灯。
黑焰开始摇晃,灯里的魂魄不再抓挠,而是怔怔地望着光流——有老妇的影子抬手去碰,指尖沾了光,黑血竟化作清露;有孩童的影子破涕为笑,在火里转了个圈;连那穿粗布衫的男人,也缓缓跪了下去,额头抵着灯身。
“原来……有人,一直在守。”
细弱的呢喃从灯海深处浮起,像春冰初融的溪水。
楚风睁开眼时,林昊的左眼正剧烈颤动,他的嘴唇抽搐着,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你……你竟活得这么……亮?”
“一息!”阿蛮的符阵裂开蛛网状的纹路。
楚风猛然起身,左眼传来撕裂般的痛——被封的晶石在这一刻轰然炸裂!
金芒从眼眶里喷薄而出,像把淬了光的剑,直贯幽商鬼域的核心。
千灯同时发出哀鸣,灯油“滋滋”蒸发,灯里的魂魄化作光点,纷纷钻进楚风心湖。
白骨司使的琉璃骷髅裂开细纹,六臂“咔嚓”折断。
它最后嘶吼的声音像刮玻璃:“你以为赢了?幽商……永不沉!”话音未落,整个骷髅就碎成了磷火,散在风里。
林昊的右眼“噗”地爆出黑血,他软软地垂下头,昏迷前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原来……你比我强。”
黑焰熄灭了。
风卷着血雾散去,露出被烧得焦黑的岛屿。
楚风单膝跪地,左手捂着淌血的左眼,却笑出了声——疼,但痛快。
他听见无数轻语在耳边盘旋,像母亲的手抚过发顶:“守夜人,我们记得你。”
“楚风!”苏月璃扑过来,指尖悬在他流血的眼眶前,抖得厉害,“你……”
“瞎了眼,倒看得更清了?”楚风摸了摸她发颤的手背,忽然注意到脚边有微光。
他低头,看见小光——那个被救的孩童魂魄——正举着盏残灯,灯芯上的火苗一跳一跳,像颗小小的太阳。
“他们终于被看见了。”楚风轻声说。
他望着残灯,心湖平静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没有灵瞳,没有金芒,只有一片清明。
远处海面传来“咚”的轻响。
楚风转头,那面曾眨眼的青铜镜正缓缓下沉,镜背的古字在水波里忽明忽暗:【守夜人立,万灯归心】。
苏月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轻笑。
她从口袋里摸出块干净的手帕,轻轻按在楚风左眼上:“新旅程?”
楚风握住她的手,将帕子按得更紧些。
血透过帕子渗出来,在两人交握的指缝里染出朵小红花。
他望着渐晴的天,笑了:“该去把那些没被看见的,都找出来。”
小地脉不知何时爬回他肩头,金鳞重新泛起微光。
它吐了吐蛇信,指向大陆方向——那里,跨海大桥的钢索正在修复,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重新流动的人潮上。
风里飘来海婆婆的叹息,混着小光的轻笑。
楚风闭了闭右眼,心湖深处,那些被他“看见”的魂魄正手拉手跳舞,像一串永不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