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谁都知道,那地方根本进不去。
南湖泵房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彻底封停了,入口的大铁门被三层钢筋焊死,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雪狼没说话,走到那一面满是锈迹和青苔的水泥墙边。
他蹲下身,单膝跪地,那只穿着登山靴的右脚猛地发力,看似随意地跺向地面。
“咚——”
声音很闷,不像是踩在实地上,倒像是敲在一面蒙着厚皮的大鼓上。
这是昆仑山野人一脉相承的“踏地震步”,也是最原始的声呐。
“下面是空的,共振频率不对。”雪狼站起身,从背后的工具包里抽出一根并不显眼的黑铁钎。
这玩意儿是他自己在山里用冷锻法打出来的,看着粗糙,硬度却能切金断玉。
他没走正门,而是选了侧面墙根离地三寸的位置。
手腕一抖,铁钎像是切豆腐一样没入墙体,随后狠狠一撬。
“咔嚓”一声脆响,半米厚的防水层连带着陈年的红砖被硬生生掏出一个缺口。
没有预想中的腐臭霉气喷涌而出,反倒是渗出了一股黑褐色的黏稠液体。
“退后。”楚风一把拉住想要凑近看的苏月璃。
那液体顺着墙根蜿蜒流淌,流过的地方,枯草瞬间卷曲发黑,冒起丝丝白烟。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像是烧焦的塑料混合着陈年的煤渣味。
苏月璃皱着眉,戴上丁腈手套,用镊子夹起一张ph试纸凑过去沾了一下。
试纸瞬间变黑。
“高浓度酚类混合物,还混着大量的重金属沉淀。”她甩掉试纸,脸色凝重,“这是七十年代老式工业锅炉特有的排污成分。也就是那时候常说的‘洗炉水’。碰上皮肤,能烂到骨头里。”
“洗炉水存了四十年没干,还能流出来?”楚风冷笑一声,“这哪是排污,这是在养煞。”
他从包里翻出防毒面具扣在脸上,闷声说道:“我在前,你们隔五米跟着。阿蛮,看好后面。”
说完,他整个人像条游鱼一样,顺着那个被撬开的缺口滑了进去。
里面是泵房的沉淀池。
手电筒的光柱打在水面上,根本穿透不进去。
那水黑得像墨汁,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楚风闭眼,再睁开。
破妄灵瞳,开。
视野瞬间切换。
原本漆黑的脏水在他眼中变成了半透明的灰雾。
而在那池底深处,一块镶嵌在混凝土里的金属板正散发着暗红色的微光。
那不是普通的金属板。
板面上密密麻麻蚀刻着无数复杂的纹路。
楚风眯起眼睛细看,头皮顿时一阵发麻——那根本不是花纹,是一个个微小到极致的人名。
张建国、李红旗、王卫东……
成千上万个名字首尾相连,排列成一个环形的祭坛形状。
而祭坛中央有一个明显的凹槽,空空如也。
这里缺了东西。
楚风没有急着伸手去摸,这种阵仗,那是“死人饭”,乱伸手是要把命搭进去的。
他向后退了三步,冲着上方比了个手势。
阿蛮懂了。
这个沉默的苗疆汉子顺着绳索滑下来,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摸出一把香。
没点火,只是用手指一捻,香头就亮起了绿豆大小的红光。
随后,他掏出七张早就画好的“替岗符”,脚踏罡步,身形诡异地扭动,将符纸精准地贴在池壁对应的北斗七星方位。
“尘归尘,土归土,凡有职者,皆有归处……”
阿蛮的声音低沉嘶哑,念的是《断契经》里极少有人敢用的“离身创造”一段。
这不是超度,这是在跟鬼神“讲道理”,或者说,是在办“离职手续”。
随着经文的诵读,原本死寂的黑水突然沸腾起来。
咕嘟、咕嘟。
细密的气泡从池底涌上来,每一个气泡破裂的时候,都不是清脆的水声,而是一句句模糊不清的人语。
“我没走……这炉子还得看……”
“接班的人呢?还没来吗?”
“我还值班……我不能走……”
那些声音充满了疲惫、焦虑,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执拗。
楚风听得心里发堵。
这不是恶鬼索命,这是一群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老工人,哪怕化成了灰,还在担心锅炉熄火。
当阿蛮念到第八遍时,整个沉淀池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池底那块刻满名字的金属板,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托举着,缓缓升起三寸。
金属板下方,压着一个不起眼的粗陶罐子。
苏月璃早就准备好了,她戴着特制的绝缘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捧了出来。
罐口用蜡封着,轻轻一抠就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叠发黄发脆的纸条,和一枚没有编号的铜牌。
铜牌正面刻着“代职三年”,背面刻着“永不转正”。
苏月璃展开那些纸条,借着手电光看去,手有些抖。
“如果你看到这张条子,麻烦告诉我家里那口子,我这月工资发不下来了……”
“我在三号炉,谁来替我一下,我顶不住了……”
每一张纸条,都是一名工人的临终遗言。
“我明白了。”苏月璃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干涩,“他们不是系统的漏洞,他们是那个年代的‘临时工’。因为政策原因,编制一直下不来,档案里没他们的名字。死了,也不算因公殉职,连个抚恤金都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系统查不到他们。
因为在官方的记录里,这些人从来就不存在。
怨气积聚,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们守着这口“灶”,就像守着自己最后一点被承认的希望。
所谓的“灶神契约”,根本就是一份迟到了几十年的“转正申请书”。
楚风沉默了片刻,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复印件。
那是母亲留下的信,也是当初那个叫李守业的老人,托母亲保管的最后一份“名单”。
他把信折好,轻轻放进了那个陶罐里,压在所有纸条的最上面。
“各位叔伯兄弟。”楚风看着翻涌的黑水,轻声说道,“手续补齐了。现在,你们都有名字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挥手:“封罐!撤!”
四人迅速撤出泵房,阿蛮反手将一道封印拍在缺口处。
就在他们钻出地面的瞬间,楚风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条市政App的自动推送:
【本市档案馆更新通知:新增“历史服务人员名录”专栏,首批补录历史遗留未登记人员八十九名。
特注:第九班组全员补录。】
夜风吹过,微凉。
远处,城市上空那些肉眼不可见的青色火焰,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在那一瞬间整齐划一地跳动了一下,随后缓缓熄灭。
足足持续了十七秒,那是对那十七个站点的最后告别。
一切归于平静。
楚风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事儿了了?
并没有。
就在他们驱车离开的半小时后,远在几十公里外的郊区,一座废弃了十几年的变电站里。
一只挂在墙角、早已生锈腐烂的电铃,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叮——”
那是只有遭遇特级过载事故时,才会拉响的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