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谷城日军指挥部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宫泽少佐像一头焦躁的困兽,背着手在铺着作战地图的桌子前急速踱步,他的军装扣子胡乱扣着,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狂怒的火焰,桌上的茶杯早已被扫落在地,碎裂的瓷片和深褐色的茶渍狼藉一片。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鬼子少尉几乎是冲了进来,猛地立正,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紧张:“报告少佐阁下!调查清楚了!”
宫泽少佐猛地停步,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少尉脸上:“说!”
“哈依!据幸存者山崎中尉的实习医生山田一郎交代,袭击者是一个中国人!目标是盘尼西林!他杀了山崎中尉等三人后又打晕了山田军医……另外,据医院正门哨兵回忆,在警报拉响前约一小时,有一个形迹可疑、帽檐压得很低、穿着沾满泥污军服的士兵,从正门离开!还有……”少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在营地东北角的铁丝网,发现了一个缺口,缺口处有爬过的痕迹!综合判断,那个袭击的中国人,应该已经从瑞谷城逃脱了!”
“一个……中国人?”暴怒的日军指挥官宫泽少佐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充满了无法置信的荒谬感,“八嘎!就凭一个中国人?!”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实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文件跳了起来,“一个卑贱的支那人!竟敢单枪匹马闯入我的大营!杀了山崎中尉!杀了渡边大尉!杀了我的士兵!还抢走了珍贵的盘尼西林!最后……最后还让他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八格牙路!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极致的愤怒让宫泽的脸扭曲变形,他猛地转身,拿起放在指挥部桌上的指挥刀!他双手握刀,高高举起,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桌角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刺耳的裂响!坚硬的红木桌角应声而断,如同被砍下的头颅,翻滚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角的地图上。
指挥部里死一般寂静,所有军官和卫兵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宫泽少佐握着刀,胸膛剧烈起伏,刀尖还指着那断掉的桌角,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出来,烧毁眼前的一切。
耻辱!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断掉的桌角,就是今夜大日本帝国皇军在他宫泽少佐治下被钉上的耻辱柱!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毒蛇一样扫过指挥部里每一个噤若寒蝉的下属,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里刮出来的寒风,带着刻骨的杀意:“从今天起!瑞谷城防务等级提升至最高!所有岗哨加倍!巡逻队密度增加三倍!铁丝网、探照灯、暗哨……所有防御漏洞,给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彻底堵死!给我查!彻查昨夜所有玩忽职守、让敌人如入无人之境的混蛋!再有下次……”宫泽少佐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无论是谁!无论军衔高低!自己到军法处报到,用你们的武士刀,切腹自尽!向天皇陛下谢罪!”
“哈依!”指挥部内所有军官身体绷得笔直,齐声应喝,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那“切腹”二字,如同冰冷的绞索,瞬间勒紧了每个人的脖颈。
天边,终于撕开了沉沉夜幕的一道口子,一种混沌的、掺着灰蓝色的微光,艰难地渗透出来,稀释着浓稠的黑暗。
詹有为的身影从山脊末端一片茂密的荆棘丛中钻出,他浑身沾满了泥土、草屑,手臂和脸颊被尖利的岩石和树枝划开了好几道血口子,军服更是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几乎成了布条,但他的眼睛,却如同这破晓时分最亮的星辰,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如同巨兽般扼守道路的莫多据点,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彻底消失在起伏的山峦轮廓之下!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全身,让詹有为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赶紧扶住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隐隐作痛的旧伤,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火辣辣的刺痛感。
然而,当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按在胸前军服内袋的位置,隔着布料感受到那个小小的、坚硬的纸盒轮廓时,一股滚烫的力量猛地又从四肢百骸深处涌了出来!盘尼西林还在!三支救命的盘尼西林,一支不少!
詹有为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方向。
而东方,那抹灰蓝正迅速扩大、变亮,染上了淡淡的金边,而山洞的方向,就在那片即将被朝阳点燃的丛林深处!
没有片刻犹豫,詹有为咬紧牙关,挺直了几乎要垮掉的腰背,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被甩开的、依旧被日军铁蹄践踏的土地,眼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沉淀下来的决然。
然后,詹有为猛地转身,迈开大步,朝着那片熟悉的、庇护着战友的丛林,步履蹒跚却又无比坚定地,一头扎了进去。
脚下的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沉的战鼓。
归途的最后一段,每一步都踏在曙光降临的边缘,丛林深处,有亟待拯救的生命,有浴血同袍的守望,他怀中那三支小小的玻璃瓶,承载着穿越死亡封锁线的重量,正随着他急促的心跳,无声地叩击着生与死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