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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第一次注意到那盏灯时,正蹲在单元楼门口系鞋带。秋末的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她低头扯着磨得起毛的鞋带,眼角余光却被二楼一扇窗棂里漏出的光勾住了——不是楼道里那种昏黄得发腻的白炽灯,是暖融融的橘色,像被揉碎的夕阳浸在玻璃里,在灰蒙蒙的旧楼墙上洇出一小片软和的光晕。

这栋楼太老了。红砖墙上爬满深浅不一的裂纹,墙根处的青苔被踩得发黑,楼道里永远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谁家炒菜的油烟和老年人常用的艾草味。林夏住三楼,搬来半年,除了对门总在深夜咳嗽的老太太,几乎没见过其他邻居。二楼那户她更是毫无印象,印象里那扇窗常年拉着褪色的蓝布窗帘,像只紧闭的眼。

“奇怪。”她系好鞋带站起身,抬头又望了一眼。那盏灯还亮着,窗玻璃上蒙着层薄灰,却挡不住光里隐约晃动的影子——像有人正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轻轻晃。她没多想,裹紧外套往地铁站走,早高峰的人潮正涌过来,旧楼里那点微弱的光,转眼就被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

那天加班到十点,林夏拖着疲惫的身子爬楼梯,脚刚踏上二楼平台,就听见“叮”的一声轻响,脆生生的,像瓷碗碰在木桌上。她脚步一顿,二楼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指宽的缝,那橘色的光正从缝里钻出来,在地上铺成一条细长的光带。

“有人吗?”她下意识问了句。

缝里的光颤了颤,随即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谁啊?”

林夏往后退了半步,才想起这是二楼的住户。她赶紧解释:“我是三楼的,刚下班,听见声音……没别的事。”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半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门内,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飘着热气。老太太脸上布满皱纹,眼角的纹路深得能夹住碎光,可眼睛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直勾勾地看着她:“加班啊?真辛苦。”

林夏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含糊着应了声“还好”,正要往上走,老太太却突然侧身让了让,往屋里指了指:“进来喝杯热水吧?我刚烧的。”

屋里的暖意混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涌出来,驱散了楼道里的寒气。林夏愣了愣,看着老太太眼里真切的善意,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屋里比她想象中整洁。靠墙摆着个旧书柜,书脊磨得发白,却码得整整齐齐;窗台上摆着盆快枯萎的吊兰,旁边压着块蓝布窗帘,正是她以前常看见的那块;最显眼的是窗边的旧藤椅,椅旁立着盏黄铜台灯,灯罩蒙着层橘色的布,刚才看见的光就是从这里来的——此刻台灯下摊着块绣布,针和线团散在旁边,刚才的影子大概就是老太太绣花时晃动的手。

“坐。”老太太把她往藤椅对面的小板凳上引,转身去桌边倒热水。木桌上摆着个掉漆的铁盒子,盒子里堆着些花花绿绿的线轴,旁边放着个相框,相框里是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眉眼清朗,正对着镜头笑。

“这是……”林夏没忍住问了句。

“我家老头子。”老太太把水杯递过来,声音软了些,“走了快十年了。”

林夏赶紧低头喝水,热水烫得舌尖发麻,也烫红了耳根。她正想找句话道歉,却看见老太太拿起了台灯下的绣布——那是块米白色的棉布,上面绣着半枝桂花,针脚细密,金黄的花瓣像沾着露水,连花萼上的绒毛都绣得清清楚楚。

“真好看。”她由衷地说。

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倒比刚才柔和了不少:“瞎绣的。以前跟老头子在乡下时,院儿里有棵老桂树,每年秋天落一地香,就想着绣下来。”她指尖划过绣布上的花瓣,“绣了快半年了,眼神不行咯,一天绣不了几针。”

那天林夏在老太太屋里坐了不到十分钟,却像知道了很多事。老太太叫陈桂英,今年七十二了,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座城,年轻时在纺织厂当绣工,后来厂子倒了,就跟着老头子在街边摆小摊修鞋,直到老头子走了,才一个人搬到这旧楼里来。

“三楼以前住的是对小年轻,吵得很,后来搬走了,你搬来那天我听见动静了。”陈桂英送她到门口时说,“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回来早点,楼道黑。”

林夏点头应着,往上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陈桂英还站在门口,橘色的灯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碎金。她突然想起,自己搬来这半年,好像从没在楼道里见过陈桂英。

从那天起,林夏总忍不住留意二楼的动静。有时是清晨,她出门时会看见二楼的门开着条缝,橘色的光漏出来,隐约听见穿针的“嘶嘶”声;有时是深夜,她加班回来,那盏灯还亮着,窗上的影子轻轻晃,像在跟她打招呼。她偶尔会进去坐会儿,喝杯热水,看陈桂英绣花。陈桂英话不多,大多数时候是林夏说,她听,偶尔插一句“真好”“不容易”,可林夏却觉得比跟同事聊一晚上天还舒服。

“陈奶奶,您怎么总开着这盏灯啊?”有次林夏看着台灯的光落在绣布上,突然问。

陈桂英穿针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眼窗外:“老头子以前怕黑,晚上总睡不着,得开着灯才踏实。”她笑了笑,“后来他走了,我也习惯开着了,好像开着灯,他就还在似的。”

林夏心里一酸,没再说话。她看着陈桂英的手,那双手布满青筋和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握针有些变形,可捏着绣花针时却稳得很,金黄的丝线穿过棉布,像把秋天的香缝进了时光里。

十一月初下了场雨,林夏淋了点雨,晚上就发起烧来。她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浑身发冷,昏昏沉沉间听见有人敲门,敲得很轻,“笃笃,笃笃”。

她挣扎着爬起来开门,门口站着陈桂英,手里端着个搪瓷碗,碗上盖着个小碟子。“听你咳嗽好几声了,”老太太把碗递过来,“煮了点姜糖水,趁热喝。”

姜糖水熬得很浓,辣得林夏眼眶发热。她捧着碗站在门口,看着陈桂英转身往楼下走,橘色的灯光从二楼门缝里漏出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天晚上,林夏睡得很安稳,梦里好像有桂花香。

病好后,林夏买了袋新的绣花线给陈桂英送过去。陈桂英正在绣最后几朵桂花,棉布上的枝桠已经缀满了花,连飘落的花瓣都绣得栩栩如生。“快好了,”陈桂英指着绣布笑,“等绣完了,装个框挂起来,就像院里那棵桂树还在似的。”

林夏看着她专注的样子,突然想起刚搬来时,总觉得这栋旧楼冷冰冰的,连风都带着寒气。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冷的不是楼,是她自己关紧的心门。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林夏难得不用加班,正想去找陈桂英说话,却发现二楼的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光。她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敲了敲门,没人应。她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

“陈奶奶?”她提高声音喊了句,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冷清。

她心里发慌,正想下楼找物业,对门的老太太却打开了门,探出头说:“别敲了,二楼的陈老太昨天被她闺女接走了,说是去南方过年。”

林夏愣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接走了?”她喃喃地问。

“是啊,”对门老太太叹了口气,“说这边冬天冷,她闺女在南方买了房,接她去享福呢。走的时候还问我三楼的小姑娘醒了没,想跟你说声再见,我说你加班还没回来……”

林夏没再听下去,转身往楼上走。回到家,她坐在窗边往下看,二楼的窗户又拉上了蓝布窗帘,像从没亮过那盏橘色的灯。

接下来的日子,林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楼道里再没有那盏等她回家的灯,清晨也听不见穿针的声音,连空气里的桂花香都淡了。她偶尔会站在二楼门口待一会儿,想象着陈桂英坐在藤椅上绣花的样子,想象着那橘色的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春节前,林夏收到一个快递,是从南方寄来的。她拆开一看,里面是个木相框,相框里镶着那块绣好的桂花布——金黄的桂花缀在枝桠上,有的开得正盛,有的刚打花苞,连落在棉布角落的花瓣都带着暖意。相框背面贴着张纸条,是陈桂英的字,歪歪扭扭的,却很有力:“小姑娘,桂花开了,春天就不远啦。”

林夏把相框挂在书桌前,每天晚上看书时,总觉得那半枝桂花在发光,像陈桂英屋里的那盏灯。

开春后,林夏换了份工作,离旧楼很远,她决定搬家。搬家那天,她最后一次站在二楼门口,伸手摸了摸门板,好像还能摸到残留的暖意。她转身往楼下走,走到单元楼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二楼的蓝布窗帘被风吹得动了动,露出里面空荡荡的窗棂。

搬到新家的第一个周末,林夏去花市买了盆桂花苗,摆在阳台上。她给花苗浇完水,坐在窗边看书,阳光落在书页上,暖融融的。她突然想起陈桂英说的话,桂花开了,春天就不远了。

其实她知道,陈桂英的闺女早就定居国外了,哪来的南方房子。那天对门老太太大概是怕她难过,才编了个善意的谎。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冬天,旧楼里的那盏灯,还有那半枝绣在棉布上的桂花,已经把暖意种进了她心里。

后来很多年,林夏再也没回过那栋旧楼。但她总会在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想起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想起那盏橘色的灯,想起旧楼里那段被光暖着的日子。她知道,有些光一旦亮过,就再也不会熄灭。就像有些善意,一旦住进心里,就会陪着人,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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