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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巷的月亮总比别处沉些。秋末的夜里,它挂在石榴树的枝桠间,被叶尖的霜气浸得发凉,银辉落下来时,会顺着灰瓦的弧度慢慢淌,淌到院角的水缸沿上,碎成一捧星星点点的光。

我是在这样的夜里回到青瓦巷的。推开那扇朱漆木门时,指腹先触到了冰凉的铜环——绿锈在环身爬成细密的网,像谁用针尖绣的纹路。门轴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夜鸟,扑棱棱的翅膀扫过月亮的影子,倒让院子里的寂静更浓了些。

堂屋的八仙桌还摆在老地方。桌角的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是我十岁那年搬凳子够糖罐时磕的。桌上的旧座钟蒙着层薄灰,钟摆停在三点十七分,钟面的罗马数字却还亮着鎏金的光,像浸在水里的碎金子。我伸手擦了擦钟底座,指腹忽然顿住——木头接缝处有个月牙形的刻痕,是羊角锤凿的,边缘的木刺早就被岁月磨软了。

还记着呢?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带着点笑。我回头时,看见三婆站在院门口,蓝布衫的衣角沾着柴草,手里还攥着把刚择好的青菜。她的头发比去年更白了些,可眼睛亮,映着月光时,像盛着两汪清水。

三婆。我赶紧让开身子,这么晚了还没睡?

刚给灶膛添了把柴。她走进来,把青菜放在水缸边的石台上,就知道你今晚会回来。下午看西边的云,是个落月的好天,你外婆以前总说,落月天归人,脚不沾泥。

我没接话。外婆走了快十年了,可青瓦巷的人总爱提她,像是她还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等谁回家。三婆蹲下身舀水浇青菜,水花溅在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我看见她的手背爬着青筋,指关节有些变形,是常年揉面、择菜磨出来的。

屋里给你收拾好了。她站起身时拍了拍围裙,被角我用灶火烘过,不潮。

我点点头,跟着她往后屋走。廊下的竹帘挂了些年头,竹片泛着旧黄,风一吹就响。走到东厢房门口时,三婆忽然停住脚:你外婆的针线笸箩,我给你留着呢,就在窗台上。

窗台积着层薄灰,针线笸箩是藤编的,边缘磨出了毛边。我掀开盖在上面的蓝布帕子,看见里面摆着半卷青线,几根锈了的钢针,还有个没绣完的荷包——藕荷色的缎面上,只绣了半只蝴蝶的翅膀,针脚细密,是外婆的手艺。

小时候总爱扒着笸箩看。外婆坐在窗下绣东西时,阳光会落在她的银发上,像撒了把碎银。她的手指不灵活了,穿针时要眯着眼凑半天,可绣起来却稳,钢针在缎面上穿梭,蝴蝶的翅膀就慢慢有了纹路,连翅尖的绒毛都看得清。有次我抢过针线想学着绣,针却扎了手,血珠滴在缎面上,像颗小红豆。外婆赶紧用嘴吮掉血珠,笑着说:傻丫头,这细活得沉住气,急不得。

那天夜里睡得浅。后半夜听见院外传来梆子声,咚——咚——,是巡夜的老周叔在打更。青瓦巷的更声总比钟表慢些,一下一下,敲得人心头软。我披了衣服起身,走到堂屋时,看见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给座钟镀了层银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也是这样的月光,只是被乌云遮着,昏昏沉沉的。

那天我发着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外婆坐在床边给我扇扇子,蒲扇呼嗒呼嗒响,风里带着艾草的香。她从枕头下摸出颗橘子糖,糖纸皱巴巴的,是从灶膛旁的糖罐里摸的。含着。她剥开糖纸塞到我嘴里,甜丝丝的,烧就退了。

我含着糖,听见座钟在响,滴答,滴答,和蒲扇的声音混在一起。忽然一声,钟摆停了。我心里一慌,拽着外婆的衣角哭:钟坏了!钟坏了!外婆拍着我的背哄:不怕不怕,明天让修钟的王师傅来看看。可我知道,钟是被漏进来的雨水浸坏的——房檐的水顺着墙缝往下淌,正好滴在钟底座上,木头发胀,钟摆就卡住了。

后来王师傅来了,修了半天也没修好。他收拾工具时叹口气:老太太,这钟年头久了,该换了。外婆摸着钟面没说话,眼里的光暗了暗。那天之后,座钟就成了摆设,可外婆总不忘给它擦灰,每周都用软布蘸着清水擦一遍,连钟摆的铜杆都擦得发亮。

等丫头考上大学,咱换个新的。她总这么说,说的时候会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开了朵菊花。可我考上大学那年,她没来得及陪我去报到。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天,青瓦巷下着暴雨,和钟停摆那天一样。我攥着通知书站在堂屋,看见座钟的指针还停在三点十七分,忽然就蹲在地上哭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考上了她总念叨的师范大学,还没来得及陪她换座新钟。

天快亮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走到窗边一看,三婆正蹲在石榴树下捡落叶。秋末的叶子红得像火,落在地上铺了层,她用竹扫帚扫到一起,装在竹筐里。三婆,我来帮你。我推开房门时,她回过头笑:不用不用,你再睡会儿,早饭我给你煮了红薯粥。

灶房的烟囱正冒着烟,淡蓝的烟在晨光里慢慢散。我蹲在三婆旁边捡叶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露水,忽然看见树洞里有个东西在闪——是颗玻璃弹珠,透明的,里面嵌着片小红花。是小时候埋的,那时候总爱把宝贝藏在树洞里,有弹珠,有糖纸,还有外婆给我缝的布老虎的耳朵——布老虎被我玩得脱了线,耳朵掉了一只,我舍不得扔,就埋在了这里。

还藏着呢。三婆看见弹珠,笑着摇头,你外婆以前总说,这树洞里的宝贝比她的针线笸箩还金贵。有次她给树施肥,看见洞口露着块糖纸,愣是蹲在那守了半天,怕被猫扒了。

我捏着弹珠站起来,阳光透过弹珠照在手上,暖融融的。忽然看见石榴树的枝桠间挂着个东西,用红绳系着,是个小小的布包。那是啥?我问三婆。

你外婆缝的。三婆抬头看了看,去年清明挂的,里面装着你的胎发。她说挂在树上,能沾着树的灵气,让你在外头平平安安的。

布包被风吹得轻轻晃,红绳磨得有些发白。我站在树下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外婆总爱说的话:树是有记性的,你对它好,它就记着。小时候她总在树底下种青菜,春天种菠菜,秋天种白菜,浇水时会摸着树干说:多喝点,好给丫头长青菜吃。

早饭喝的红薯粥,甜丝丝的。三婆往我碗里夹腌菜,是她自己腌的萝卜干,脆生生的。你外婆以前总说,红薯粥要煮得烂,才养人。三婆扒着饭说,她每次煮粥,都要在灶膛边守着,用勺子搅来搅去,怕糊了底。

我扒着粥没说话,眼泪掉在碗里,混着粥一起咽下去。粥的甜味里,好像还能尝到外婆的味道——她的手总带着灶膛的烟火气,盛粥时会先用勺子搅搅锅底,把最稠的那碗给我。有次我问她为啥不吃稠的,她笑着说:我爱吃稀的,稀的爽口。后来才知道,她是想把好的都留给我。

吃完饭帮三婆洗碗。老瓷碗的边有些磕破了,是我小时候失手摔的,外婆舍不得扔,用铜丝缠了圈,接着用。你外婆总说,东西修修还能用,扔了可惜。三婆站在我旁边擦桌子,她那件蓝布衫,穿了快十年,袖口磨破了就缝块补丁,补丁磨破了再缝块新的,愣是没舍得换。

我摸着碗沿的铜丝,忽然想起外婆的蓝布衫。衫子是斜襟的,领口缝着颗布纽扣,是她自己用碎布做的。有次我看见同学穿新衣服,回来就吵着要,外婆没说话,夜里坐在灯下缝衣服,缝到后半夜,灯油都烧没了。第二天早上,她拿着件新做的花布衫给我,布衫的料子是她用鸡蛋换的,在供销社扯的花布,红底带白圆点,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丫头,陪我去趟河边吧。洗完碗,三婆拿起墙角的竹篮,该给你外婆送点纸钱了。

青瓦巷的河在巷尾,叫月牙河,河湾处有棵老槐树,外婆就葬在槐树旁。小时候总爱跟着外婆去河边洗衣裳,她蹲在青石板上捶衣服,棒槌响,水花溅在她的裤脚上,湿了一大片。我就在河边捡石子,把光滑的石子堆在她旁边,等她洗完衣服,用围裙兜着石子回家,装在窗台上的瓦罐里。

你外婆爱干净,坟头得扫扫。三婆蹲在坟前,用小扫帚扫落叶,她活着的时候,院里的石板缝都要擦得干干净净,说看着舒心。坟前的杂草被她拔得精光,土是新培的,还带着湿润的气息。三婆从竹篮里拿出纸钱,用火柴点燃,火苗响,纸灰打着旋往上飘,被风一吹,落在河面上,像只只白蝴蝶。

老太太,丫头回来了。三婆对着坟头轻声说,她给你带了橘子糖,是你以前总给她买的那种。我把兜里的橘子糖放在坟前,糖纸在风里轻轻抖。忽然看见坟头的草里开着朵小黄花,细细的茎,花瓣嫩黄,是外婆最喜欢的蒲公英。小时候她总爱摘蒲公英给我玩,捏着花茎一吹,绒毛就飘得满天都是,我追着绒毛跑,她在后面笑:慢点跑,别摔着。

从河边回来时,路过巷口的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正摇着蒲扇聊天。看见我,都笑着打招呼:丫头回来了?张爷爷从兜里摸出颗糖给我,是橘子味的,和外婆给我的一样。你外婆以前总在这等你放学。张爷爷指着树底下的石凳说,每天下午三点就来,搬着凳子坐在这里,看见你背着书包拐进巷口,就赶紧站起来招手。

我摸着石凳上的凹痕,那是外婆常年坐出来的。阳光落在石凳上,暖融融的,好像还留着她的体温。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叮铃叮铃的声音,是收废品的铃铛声。小时候总爱追着收废品的车跑,外婆就站在门口喊:丫头,回来!小心车!声音穿过青瓦巷的风,脆生生的。

回到院子时,看见三婆在翻晒被子。被子是外婆的,蓝布面,里面絮着新棉。三婆用竹竿把被子挑起来,阳光落在被子上,棉絮的香味慢慢散出来,是太阳的味道,也是外婆的味道。晒透了晚上盖着暖。三婆说,你外婆总说,被子要多晒,晒掉潮气,睡得才香。

我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看着三婆翻被子。竹椅的靠背有些松动了,是外婆以前常坐的那把。她总爱在这里择菜,或者缝衣服,蒲扇放在旁边的小桌上,风一吹就轻轻晃。有次我问她:外婆,你老了会不会忘了我?她笑着拍我的头:傻丫头,外婆怎么会忘?就算忘了自己,也忘不了你。

那天下午,我找出外婆的针线笸箩,想把那个没绣完的荷包绣完。钢针扎进缎面时,手有些抖,针脚歪歪扭扭的,不像外婆绣的那样整齐。三婆端着茶过来,看见我绣的蝴蝶,笑着说:像模像样了。你外婆要是看见,肯定高兴。

夕阳西下时,院子里的石榴树投下长长的影子。我把绣好的荷包挂在窗棂上,风一吹,荷包轻轻晃,蝴蝶的翅膀好像真的要飞起来。三婆在灶房做饭,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和远处的晚霞混在一起,红扑扑的。

晚饭吃的是饺子,白菜馅的,是外婆最喜欢的。三婆往我碗里夹饺子:多吃点,你外婆以前总说,饺子要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我咬着饺子,尝到了熟悉的味道,眼泪又掉了下来。三婆看见,没说话,只是递给我块手帕,是蓝布的,边角绣着朵小小的蒲公英。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院外的梆子声。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荷包上,蝴蝶的翅膀闪着光。忽然想起外婆的话:丫头,不管走多远,青瓦巷都等着你回来。原来她早就知道,知道我会回来,知道我会想念这里的月光,这里的更声,还有这里的人。

第二天临走时,三婆往我包里塞了袋红薯干,是她自己晒的。路上吃。她说,你外婆以前总给你晒这个,说比外面买的干净。我攥着红薯干,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像极了外婆。

走到巷口时,回头看了看。青瓦巷的屋檐在晨光里泛着灰蓝的光,座钟的滴答声好像顺着风飘了过来,轻轻的,像外婆的叮咛。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走远,它藏在青瓦巷的月光里,藏在红薯粥的甜味里,藏在没绣完的荷包上,只要心里记着,就永远都在。

后来每次回青瓦巷,都会先去看看那座旧座钟。钟摆还是停在三点十七分,可我总觉得,它还在响,在心里响,一声一声,陪着我走过很多路。三婆说,外婆的坟头又开了蒲公英,黄灿灿的,风一吹,绒毛飘得满天都是,像撒了把星星。

我知道,那是外婆在想我呢。就像我想她一样,隔着岁月的风,轻轻的,暖暖的。青瓦巷的月亮还挂在檐角,沉沉沉的,照着回家的路,也照着心里的牵挂,从来都没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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