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的冬天，用一场细碎的小雪宣告了深寒的降临。雪花落在双门洞低矮的屋顶和光秃的枝头，试图掩盖世界的嘈杂，却无法冻结郑家屋内日益焦灼的空气。汉城大学医学院提前批录取结果，就在这几日该见分晓了。
面试结束后，银珠恢复了高中的日常。但校园生活，已然是另一番光景。关于她参加汉城大学医学院面试的消息，不知怎地不胫而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银珠啊，面试怎么样？肯定没问题吧？”课间，几个平时还算友善的同学围上来，语气带着好奇和不易察觉的打探。
“还好，尽力了。”银珠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脸上看不出喜怒。
“哎一股，真是人不可貌相。当初谁能想到……”有人低声感叹，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显。
“哼，面试过了又不代表录取。汉城大学医学院，那是那么容易进的？”总有不和谐的声音，来自那些一直视银珠为竞争对手或者单纯嫉妒的人，比如崔敏智。她抱着手臂，斜睨着银珠，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别高兴得太早，免得到时候丢人现眼。”
银珠连眼皮都没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拿起下节课的课本。这种程度的酸话，对她早已不痛不痒。她的平静，反而更衬得那些窃窃私语和质疑显得小家子气。
『欧尼，他们……好像在等着看我们笑话。』原身银珠敏感地察觉到了那些目光中的复杂意味。
“跳梁小丑，何必在意。”穿越者银珠内心冷笑，“结果，自会说话。” 这种周遭环境的微妙变化，从过去的纯粹忽视或同情，到现在的羡慕、嫉妒、质疑交织，恰恰是她努力挣脱原有轨迹的证明。她甚至从中品出了一丝快意。
老师们对她的态度则更加和蔼，甚至带上了几分期许。班主任李老师更是找她谈了一次话，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银珠啊，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最近要是需要时间调整，或者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老师说。”
银珠恭敬地表示感谢，心里明白，这份“特殊待遇”完全建立在那个尚未可知的结果之上。如果失败，这一切很快就会打回原形，甚至变本加厉。但她享受这份暂时的“宁静”，这让她能更专注地完成高中学业最后的阶段，同时，也在心里默默规划着两条截然不同的未来路径。
与学校相比，家中的气氛更加诡异，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被一层薄冰勉强覆盖。
朴贞子最近异常“安静”，但这种安静更像是在积攒怒火。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指桑骂槐，而是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银珠，尤其是在银珠放学回家的那一刻，那眼神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看看那封“该死的”通知书到底藏在哪里。她做家务时弄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仿佛在宣泄着无处安放的烦躁。
金珠则更加毫不掩饰她的幸灾乐祸和焦虑。她似乎比银珠更“关心”那封信何时到来，每天银珠进门，她都会第一时间用那种夸张的、带着恶意的语气“关心”：
“哎一股，我们的大学生回来啦？今天邮差来了吗？有没有你的‘好消息’啊？”
“银珠啊，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没消息？该不会是……没戏了吧？我就说嘛，汉城大学医学院，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想的吗？”
有时，她还会假装“好心”地提醒朴贞子：“欧妈，你说银珠要是没考上，之前吹那么大，这脸可往哪儿放啊？我们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光了！”
每当这时，朴贞子的脸色就会更黑一分，但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立刻附和金珠一起发作，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冷哼。银珠敏锐地察觉到，朴贞子似乎在害怕着什么，或者说，在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情中挣扎——她既盼着银珠失败以便尽情羞辱，又隐隐恐惧着万一银珠成功所带来的、她无法掌控的后果以及可能来自外界的指责。
郑汉采则是家中最沉默，却也最紧张的一个。他几乎不再写作，每天下班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看似不经意地扫一眼门口的信箱，然后便会坐在客厅角落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晚上，他会在银珠房间门口徘徊，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走开。他能感觉到妻子和大女儿日益膨胀的恶意，也清楚小女儿此刻承受的压力，但他除了更努力地赚钱（稿费收入确实更稳定了）和用沉默表示支持外，似乎也无力改变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他和银珠之间那种无言的同盟，在这种高压下，显得格外脆弱。
而明元，这个家的“晴雨表”，最近变得更加沉默和……小心翼翼。他会偷偷观察每个人的脸色，尤其是银珠的。他会趁朴贞子和金珠不注意，飞快地把桌上唯一一块肉夹到银珠碗里，或者在她学习到很晚时，默默倒一杯热水放在她门口。他不再轻易开口向银珠问题目，但银珠偶尔能看到他拿着作业本，在自己房间门外犹豫不决的身影。这个男孩，正用他笨拙的方式，表达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二姐处境的同情，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改变”的隐隐期待。
该来的，终究会来。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四下午，天空依旧是压抑的铅灰色。银珠刚结束期末考试最后一科，正收拾书包准备回家。连日来的紧张和等待，即使以她的心性，也感到了一丝疲惫。她盘算着回去后如何应对新一轮的冷嘲热讽，以及，是否需要开始暗中准备第二条路——如果失败，她必须尽快利用手头剩余的资金，谋划其他出路，比如申请其他大学，或者……更直接地离开。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骚动。班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大声喊道：“郑银珠！郑银珠在吗？教务处紧急通知，让你马上去一趟！说是……说是汉城大学的重要信件到了！需要本人签收！”
“哗——” 整个教室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目光，羡慕、嫉妒、震惊、不可思议，齐刷刷地聚焦在银珠身上。
银珠收拾东西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秒。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随即被更强大的冷静压制下去。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面色平静地拉上书包拉链，对班长点了点头：“谢谢，我马上就去。”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步伐稳健地走出了教室。身后，是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真的来了？汉城大学的信！”
“看样子是录取通知吧？不然怎么会让她亲自去签收？”
“天啊……她真的考上了？汉城大学医学院？！”
走廊里，闻讯而来的李老师已经等在那里，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笑容：“银珠！快！快去教务处！是汉城大学医学院的公函！专用的信封！金主任亲自接的电话！”
银珠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专用的信封……亲自签收……这些细节，无疑增加了好消息的概率。但她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欧尼！是……是不是……』原身银珠的意识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
“冷静。拿到手，确认。”穿越者银珠在心中命令自己，但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教务主任亲自将一个印有汉城大学校徽的、厚实挺括的牛皮纸信封交到银珠手中，态度是前所未有的热情：“郑银珠同学，恭喜你啊！为我们学校争光了！快，打开看看！”
银珠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是几张精美的纸张。最上面一页，赫然用端庄的字体印着：
录取通知书
郑银珠 同学：
经审核，你已被我校医学院医学专业录取，请于1989年9月1日凭本通知书及相关证件来校报到注册。
落款是汉城大学招生委员会，盖着鲜红的公章。
白纸黑字，清晰无误。
一瞬间，所有的紧张、焦虑、隐忍、委屈，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的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眼前甚至有了片刻的模糊。
『考上了……欧尼！我们考上了！汉城大学医学院！哈莫尼！您看到了吗？』原身银珠在她脑海中喜极而泣，声音哽咽。
银珠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她将通知书仔细地放回信封，然后向教务主任和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主任，谢谢李老师多年的培养。”
“哎呀，是你自己争气！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李老师激动地拍着她的手。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校园。银珠在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走出了校门。寒风刮在脸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她握紧了手中的信封，那薄薄的几张纸，却重若千钧，这是她通往新世界的船票，是她对过去所有不公最有力的回击！
银珠没有立刻回家。她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情，也需要思考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风暴。她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才朝着双门洞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家里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这封通知书，就是投入滚油的那一滴水。
果然，她刚推开家门，一股比室外更冷的寒意便扑面而来。朴贞子、金珠、甚至郑汉采和明元，都坐在客厅里，仿佛在专门等她。桌上的晚饭显然已经凉了，没人动过。
朴贞子的脸色黑得能滴出水，金珠则是一脸毫不掩饰的嫉妒和看好戏的表情。郑汉采紧张地搓着手，眼神急切地望向银珠。明元则缩在角落，小脸煞白。
“回来了？”朴贞子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银珠背着的书包，“今天怎么这么晚？又去哪里野了？”
银珠没有回答，她平静地换好鞋，走到客厅中央，然后，在所有人注视下，缓缓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印着汉城大学校徽的信封。
一瞬间，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朴贞子的瞳孔骤然收缩，金珠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溜圆。郑汉采“噌”地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明元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什么？”朴贞子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预感和抗拒。
银珠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转向郑汉采，语气平静无波，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汉城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考上了。”
“什么？！！” 朴贞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胡说八道！怎么可能！就凭你？郑银珠！你肯定是在骗人！拿个假东西来糊弄我们！”
金珠也尖声附和：“就是！欧妈！她肯定是骗人的！她怎么可能考得上！快把那个东西拿过来看看！”
朴贞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就要去夺银珠手中的信封，状若疯癫：“给我！让我看看是什么鬼东西！你敢骗我！”
银珠早有防备，侧身一让，冷静地将信封护在身后，目光冰冷地看向朴贞子：“是不是假的，上面有汉城大学的公章和招生办的电话，你可以自己去查。”
“查什么查！你就是造假！”朴贞子扑了个空，更加暴怒，指着银珠的鼻子骂道，“好啊！郑银珠！你长本事了！还敢伪造录取通知书了！你想钱想疯了吧！是不是想骗家里的钱去挥霍？我告诉你！没门！一分钱都没有！你赶紧给我死了这条心！乖乖去找个工厂上班才是你的命！”
她的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喷射而出，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无法接受，这个一直被自己踩在脚下、视为耻辱的女儿，竟然真的鲤鱼跃龙门，即将飞上她无法企及的高度！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朴贞子！你够了！” 郑汉采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客厅都震了一下。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朴贞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银珠考上了汉城大学医学院！这是天大的喜事！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你不恭喜就算了，你还在这里污蔑她、诅咒她！你还是不是当妈的！”
“我当妈的？我生了她养了她就是天大的恩情！”朴贞子调转枪口，对着郑汉采咆哮，“你呢？你除了会写那些没用的破字，你还会干什么？你赚了几个钱？汉城大学医学院！那学费得多贵？你拿什么给她交？啊？把这个家都卖了也不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们父女俩合起伙来骗我是吧！”
“学费我自己会解决，不用家里一分钱。”银珠冷冷地开口，打断了朴贞子的歇斯底里。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让朴贞子和金珠都愣住了。
“你自己解决？你怎么解决？你去偷还是去抢？”朴贞子反应过来，更加尖刻地嘲讽。
“我有奖学金。足够支付学费和生活费。”银珠面不改色地撒着谎，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她早就想好了说辞。
“奖……奖学金？”朴贞子噎住了，她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金珠也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对，汉城大学医学院提供的全额奖学金。”银珠一字一顿地说，目光扫过朴贞子和金珠，“所以，不会花家里一分钱。你们可以放心了。”
放心？她们怎么可能放心！银珠的成功，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们脸上，彻底击碎了她们一直以来的优越感和掌控欲。
朴贞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银珠，又指着郑汉采，语无伦次：“好……好……你们……你们父女俩……联合起来气我……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她开始使出惯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
金珠也在一旁帮腔，哭哭啼啼：“阿爸！你看银珠！她考上大学了就了不起了！就这么对欧妈说话！以后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欧妈……金珠怒那……二姐考上了大学，是……是好事啊。应该……应该恭喜才对。”
是明元。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小脸依旧苍白，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他看着暴怒的母亲和姐姐，又看看一脸疲惫失望的父亲，最后目光落在孤立却挺拔的银珠身上，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说出了这句公道话。
这句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浇了一勺水，让场面瞬间达到了高潮。
朴贞子不敢置信地瞪着明元，仿佛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一般：“你……你居然帮她说话？连你也……”
金珠更是尖叫道：“明元！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要拿走家里所有的钱！”
“我说了，我不要家里的钱。”银珠再次重申，声音冷冽如窗外的寒风，“我只是通知你们这个结果。9月1日，我会去汉城大学报到。”
她不再看那场闹剧，拿着那份来之不易的通知书，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身后，是朴贞子更加疯狂的哭骂、金珠的尖叫、郑汉采压抑的怒吼，以及明元不知所措的沉默。
关上房门，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银珠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她紧紧攥着那份通知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但银珠知道，她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或许，就快要过去了。
（第五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