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晕在纸页上洇开一道细缝,林昭昭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
被浓墨覆盖的字迹在水汽里慢慢显形,“7月14日,许蔓来访,主诉‘记忆混乱’,实为抗拒回忆。建议:暂缓干预。”
她的呼吸陡然一滞——三个月前看许蔓访谈时,那女人端着红茶杯轻笑着说“我最怕记起小时候的事”,当时她只当是明星卖惨的套路,此刻却像根细针扎进后颈,刺得她头皮发麻,连耳后细小的绒毛都微微战栗。
手机在桌面震动时,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
周医生的号码在屏幕上跳动,她按下接听键的手都在抖:“周叔,许蔓二零零七年的病历……”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夹杂着低频电流的嗡鸣,仿佛有设备正在远处运行。
她听见纸张摩擦的沙沙响,像是有人攥紧了什么又松开。
“昭昭,”周医生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我抽屉最底层有个铁盒,锁着份复印件。当年我给许蔓做治疗时,总觉得她的记忆断层太整齐,像被人用尺子裁过……”
他停顿很久,久到林昭昭以为信号断了,窗外风掠过窗框的呜咽声填满了沉默。
终于,他又说:“我保存了一份备份——不是为了今天,是为了赎罪。”
挂掉电话时,林昭昭的后颈全是冷汗,湿透的衬衫贴在皮肤上,泛起一阵阵凉意。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工作区,却猛地撞上了正蹲在地上调试服务器的沈巍——对方手里的U盘“啪”地掉在地毯上,闷响被厚重的织物吞没。
“怎么了?”沈巍弯腰捡U盘,抬头时看见她发白的脸,指尖立刻按上她手腕,触感冰凉,“脉搏110,你该喝杯热的。”
“许蔓的病历。”林昭昭抓住他手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周医生有备份。”她瞥见他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幽蓝的字符如星群旋转。
“你那边呢?”
沈巍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两下,屏幕切换成密密麻麻的日志条目。
“星轨文化二零一五年的旧服务器残片,我用深度恢复软件扫出来的。这层日志用了三重时间戳混淆,原始数据被打散藏在音频缓存区……我写了个脚本模拟当年的解码协议,才还原出一部分元数据。”
他推了推眼镜,眼尾的细纹在冷光下格外清晰,“看这个时间戳——每个记忆干预案例结束后的系统负载峰值,都集中在8–12hz波段。他们在白噪音里叠加了特定次声波频率,当患者进入深度放松状态……海马体的记忆编码就会被干扰。”
他突然顿住,指节重重叩在“记忆屏蔽指令”几个字上,声音压得极低:“这不是心理治疗,是记忆劫持。他们不是帮人忘记痛苦,是帮权力消灭真相。”
林昭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电流在颅骨内穿行。
她摸出手机翻到阿哲的对话框,输入“老张”两个字又删掉,再输入,再删掉。
“用这张合影当敲门砖,会不会把他也卷进来?”她盯着键盘,指尖悬停。
但许蔓的病历、奶奶的秘密……已经没人能绕开了。
最后她咬着唇发了条语音:“阿哲,帮我约当年给星轨做录音的老张。就说……就说我有2003年心理学会年会的合影。”
三小时后,“昭心密室”的小会客厅里,老张学究似的捧着那张泛黄照片。
他的手背上爬满老年斑,却像捧着易碎的瓷娃娃,指腹反复摩挲照片边缘,留下细微的纸屑。
“林医生……”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上下滑动,眼中泛起浑浊的红,“那年我女儿被‘重塑’后,连妈妈都不认得。是林医生每天陪她玩拼图,说‘每片碎片都该在该在的地方’……”
他从褪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盒,金属搭扣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生锈的门轴被强行推开。
“星轨让我们做‘空白录音带’,说是放松疗法用的背景音。但我发现每盘母带都有微弱的低频残留,用频谱仪分析后吓了一跳——整整30分钟持续输出8–12hz的共振波。”
他掏出一盘磁带,外壳上的标签被刮得干干净净,“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不是录声音,是在播信号。那些所谓的‘治疗录音’,其实是在悄悄改写人的记忆地图。”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林昭昭递过温水,见他眼角泛着红,“林医生要是还在,肯定要骂他们是拿心理学当屠刀……”
那盒磁带最终静静躺在实验台中央,像一枚未引爆的炸弹。
林昭昭坐在黑暗里,反复听着老张最后那句话。
直到晨光爬上窗棂,她才起身泡了杯浓茶,唤醒等在电脑前熬红双眼的沈巍。
凌晨两点的密室工坊里,沈巍的电脑投射出3d建模图。
林昭昭踩着梯子调整挂钟,指尖触到铜制旋钮时,一股熟悉的凉意顺着指腹蔓延——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和奶奶诊所里那台老钟分毫不差。
褪色的绿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藏着的声波发射器;铁皮暖水瓶搁在老藤椅旁,瓶身的漆皮剥落得和记忆里一模一样,露出底下锈蚀的金属,指尖划过时留下淡淡的铁腥味。
“小雨姐。”林昭昭转身时,小雨正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布包。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却努力扯出个笑:“我带了小满的围嘴,她小时候总咬这个角。”
布料柔软,边缘已被口水浸得发硬,林昭昭接过时,仿佛触到了那段被遗忘的温度。
测试舱的红灯亮起时,林昭昭的掌心全是汗,黏腻地贴在控制台边缘。
小雨戴上耳机,闭眼前看了她一眼:“昭昭,要是我喊疼……”
“我在。”林昭昭按住开始键,指尖微微发颤。
电流杂音响起的瞬间,小雨的睫毛剧烈颤动,像被无形的风吹拂。
她的手指抠进测试舱的皮垫,指节泛白,皮革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蓝……蓝裙子。”
她突然开口,声音发颤,带着梦呓般的空灵,“姐姐那天穿的是蓝裙子,袖口有朵小玫瑰……”她的眼泪顺着鬓角流进耳罩,浸湿了海绵衬垫,“她说‘灯太蓝了,像冰一样’……”
林昭昭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抓起旁边的案卷,未公开的失踪记录上赫然写着:“林小满失踪当日,目击者称同行女性穿蓝色连衣裙,袖口绣玫瑰。”
“姐姐别怕黑。”小雨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嘴角却扬着,“我后来学了电工,把家里所有灯都换成暖黄的……”
测试舱的绿灯亮起,室内一片寂静。
小雨摘下耳机,嘴唇还在微微颤抖,泪水浸湿了鬓角。
林昭昭递过纸巾,自己也才发现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月牙形的印痕。
她轻轻抱住小雨,像多年前奶奶抱住那个迷路的小女孩。
——直到手机震动,打破了这片脆弱的宁静。
屏幕亮起的瞬间,林昭昭的手指僵住了。
匿名短信只有一行字:「你奶奶的椅子,不该再响。」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缓缓抬头,目光落在角落那把深棕色的诊疗椅上——扶手包浆泛着幽光,七岁时刻下的“昭昭”二字仍清晰可见。
奶奶治疗病人时,总会轻轻摇晃它,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那些年,她说这是“让思绪落地的声音”。
可现在,林昭昭突然想起沈巍昨夜的话:“他们的系统靠环境音定位目标……每一个声响,都是坐标。”她一步步走近,指尖抚过椅背裂缝。
如果这声音曾录进某份“治疗档案”……那么今天它的沉默,才是最大的背叛。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板上,像一层薄霜。
林昭昭整理设备时,听见小雨的手机在沙发上震动。
她瞥见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是“城市心灵抚慰基金”,号码归属地显示“未知”。
小雨拿起手机的瞬间,林昭昭恰好抬头。
她看见小雨的脸色突然变白,指尖攥紧了那个装着小满围嘴的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