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维的话,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巨石,在所有新旧族群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没有永远的贵族,也没有永远的贱民。
身份,只取决于你能为这座城市带来什么。
这个理念,太过颠覆,也太过残酷,却又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公平的诱惑。
对于老祭司风和她那些还沉浸在悲伤与麻木中的族人来说,这句话,是她们在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缕光。
她们不再是等待怜悯的“战利品”,而是拥有了通过自身努力,去改变命运的机会。
而对于矛、坚这些“老人们”来说,这句话,则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他们引以为傲的“元老”身份,并非牢不可破。
如果他们不努力,随时可能会被那些更渴望、更拼命的新人超越。
一场围绕着“价值”和“身份”的无声竞赛,在铜都城内部,悄然进行。
城市的重塑,在何维的强力推动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进行着。
“新人营”里,老祭司风,这位曾经的精神领袖,展现出了惊人的管理才能。
她将所有高山部落的族人,按照年龄和性别,分成了不同的劳作小组。
孩子们,除了每天必须去阿月的学堂学习语言和文字,剩下的时间,就是去田野里,捡拾石块,或者跟在“织女司”女人的身后,学习如何捻线。
女人们,则承担了大部分的后勤工作。
她们纺织、缝补、去森林采集、去河边清洗……用一切可以付出的劳动,去换取那份能让家人活下去的口粮和功劳股。
没有人抱怨。
因为她们亲眼看到,那些累倒、受伤的人,会被立刻送进觅的医护营,得到草药和干净绷带的治疗。
因为她们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孩子,从阿月的学堂回来后,用小树枝,在沙地上画出那些他们看不懂,却知道无比珍贵的汉字。
因为他们知道,当功劳股累积到一定程度时,他们就可以向“墙”的建设组申请,为自己的家人,建造一间真正能遮风挡雨的泥草屋,从而走出“新人营”,成为一个真正的“铜都城自由民”。
希望,是比任何鞭子都更有力的驱动力。
仅仅一个月,高山部落的人,就用他们惊人的韧性和勤劳,为这座城市带来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那条通往东方的商道,在数百名劳动力的疯狂堆砌下,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延伸。
城内,一座座新的泥草屋拔地而起,整个聚落的规模,扩大了近一倍。
而高山部落的女人们,带来的“嫁妆”,也开始显现出它们的价值。
她们带来的那几十头瘦弱的牛羊,在禾根的精心照料下,开始繁衍。铜都城,第一次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畜牧业”,而不再仅仅是圈养着几头盘羊。
她们带来的,还有独特的鞣皮技术。
她们鞣制出的兽皮,比铜都城原有的更加柔软、耐用,这让磐石卫队的皮甲质量,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不同族群的技艺,在何维的强制整合下,开始了第一次的交流与融合。
何维将这套行之有效的“新人融入”模式,迅速地复制。
当另外两支“搜寻者”小队,陆续带回了总数超过两百人的、来自不同濒危小部落的族人时,铜都城已经拥有了一套成熟的“消化”流程。
所有新人,无论来自哪里,第一站,都是“新人营”。
在这里,他们将接受阿月和老祭司风的“思想改造”,学习铜都城的语言、文字和律法。
然后,他们将作为最底层的劳动力,被投入到城市的各个基础建设中去。
只有通过劳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并且接受了铜都城的文化和规则,他们才有资格,走出新人营,根据自己的技能,被分配到农垦区、卫城,或是成为一个普通的自由民。
“人口”,这种最宝贵的资源,正在以一种工业化的流水线模式,被源源不断地转化为铜都城发展的燃料。
城市的阶层,也在这种模式下,被清晰地划分了出来。
最顶端的,毫无疑问,是以何维为核心的、掌握着最高军事和技术权力的统治阶层。
这个阶层,包括了商的亲卫、燧的工匠、以及渔的风之刺客。
他们掌握着最核心的秘密,享受着最高的功劳股待遇。
第二阶层,是磐石卫队和城防组这样的军事贵族,以及禾根的神农司、墙的建设组这样掌握着一技之长的技术官僚。他们是城市的中坚力量,是秩序的维护者和主要贡献者。
第三阶层,则是数量最多的、原大河部落和骸骨部落的“老自由民”。他们拥有自己的小屋和少量的功劳股,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主体,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同时也面临着被“新人”超越的巨大压力。
最底层的,就是那些生活在“新人营”里的新移民。他们一无所有,只能靠出卖最廉价的劳动力,去换取一个渺茫的、向上攀爬的机会。
这个金字塔结构的社会模型,冷酷,却充满了效率。
每一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也都能看到一条通往上层的、清晰的阶梯。
这条阶梯,就是“功劳”与“知识”。
然而,这种剧烈的社会变革,也带来了新的暗流。
这天下午,何维正在训练场上,亲自指导磐石卫队进行“盾墙推挤”训练时,矛一脸怒气地走了过来。
“首领!”他指着不远处,正在跟几个新人一起砸石头的几个原磐石卫队成员,声音里充满了不满,“那几个小子,天天看着我们训练,眼馋得不行。他们知道错了,天天求我,想回来。您看,是不是……”
那几个,正是因为言语侮辱风之刺客,而被何维亲自下令,从磐石卫队中开除出去的壮汉。
“不行。”何维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什么?”矛急了,“他们都是好手,力气大,胆子也大。现在让他们去干那些新人干的活,太浪费了!我们正缺人手啊!”
“矛,记住我的话。”何维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锐利,“磐石卫队,是铜都城的荣耀,是所有男人都向往的地方。它不能是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如果今天,我因为缺人,就让他们轻易地回来。那么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不再把卫队的纪律当回事。”
“律法,之所以是律法,就在于它的不可动摇。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律法之石’,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了。”
“可是……”矛还是有些不甘心。
“没有可是。”何维打断了他,“机会,我已经给过他们了。想回来,可以。去把我们铜都城所有的字,都给我学会了。去通过阿月学堂最高等级的算术考核。什么时候,他们的脑子,能和他们的肌肉一样强壮了,再来跟我谈这件事。”
“用脑子?”矛彻底愣住了,这个条件,比罚他们去挖一年的煤矿还要苛刻。
“没错。”何维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未来,磐石卫队的士兵,不应该只是一群只懂得听命令的莽夫。我需要的,是能在战场上,读懂旗语,看懂地图,甚至能计算抛射角度的——职业军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矛,转身走向了另一片场地。
那里,渔获正带着他的“水鬼”们,和铜都城的一些年轻人,在一条人工挖掘出的、引长河水而成的水渠里,进行着最基础的游泳和潜水训练。
水花四溅,充满了欢声笑语。
何维看着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因为他知道,这座高速运转的城市,就像一个越来越精密的机器。
而越是精密的机器,就越是脆弱。
现在,它最脆弱的齿轮,是“人心”。
他用制度和利益,将所有人都绑在了这辆飞速前进的战车上,但车速越快,离心力就越大。
那些被时代甩在后面的“老人”,和那些渴望着向上爬的“新人”,以及那些掌握了核心力量的“贵族”之间,那根看不见的弦,已经绷得越来越紧。
只需要一个微小的火星,就可能引爆一场无法预料的风暴。
而这个火星,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