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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饲养灾厄五十年

>我在地底饲养了灾厄五十年。

>每天为它清理粘液,诵读诗歌,忍受它的精神污染。

>教会称我为“渎神者”,王国视我为“背叛者”。

>而它,只是用无数复眼安静地凝视我。

>当仇敌攻破收容所,防御系统即将失效时——

>我颤抖着掏出钥匙,插进那扇隔绝灾厄的闸门。

>“听着,老伙计,我养了你五十年……”

>“——别让我后悔。”

---

我饲养的灾厄,今天又拉丝了。

冰冷、滑腻、泛着幽绿磷光的粘液,如同某种巨型蜗牛爬行后留下的肮脏痕迹,顽固地附着在“乐园”那坚不可摧的合金内壁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混杂着陈腐金属和……某种更深邃、更原始的气息。这味道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坠在胃里,像一块永远无法消化的铅。五十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它,如同习惯了自己日渐迟缓的心跳。

“乐园”。多么讽刺的名字。这是深埋于王国心脏下方近千米处的一个巨大钢铁囚笼,一个由早已失落的古代文明遗留下的、冰冷而复杂的工程奇迹。它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囚禁我面前这位沉默的“住客”——灾厄。

我推着沉重的合金清洗车,车轮碾过光滑如镜的地面,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滚动声,在这片死寂的庞大空间里反复回荡、碎裂。清洗车上是巨大的、散发着刺鼻消毒液气味的软毛刷和高压水枪。我的工作服厚重、密闭,隔绝着空气和声音,但隔绝不了那种无所不在的精神压力。它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渗进皮肤,啃噬着骨头,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这是灾厄无意识散发出的精神污染,是它存在的天然副产品。五十年了,我的神经早已被磨得粗糙迟钝,像被沙砾打磨过的皮革,但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压抑,从未真正消散。它已成为我血液的一部分。

我走到一处粘液尤其厚重的区域。那些粘稠的物质仿佛拥有某种令人厌恶的生命力,在合金壁面上缓慢地、极其细微地蠕动着,勾勒出难以名状的、亵渎几何学的诡异图案。高压水枪喷出的强力水柱冲击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粘液被冲散,化作更细小的、令人作呕的绿色液滴飞溅开来。有些溅在清洗车的透明面罩上,留下蜿蜒滑落的痕迹,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机械地抬起带着厚重防护手套的手,用抹布用力擦拭着面罩。手套内部已被汗水浸透,粘腻地贴着皮肤。

我清理着,动作刻板而精确,如同执行了亿万次的程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那些恶心的粘液,投向这片“乐园”的核心——那扇门。

它矗立在囚笼最深、最幽暗的尽头。并非通常意义上的门扉。它更像是一整块被强行嵌入空间的、厚重到令人绝望的异种金属壁垒。表面光滑得不可思议,反射着囚笼顶部惨白冷光的光源,却又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呈现出一种非金非石的、沉甸甸的暗哑质感。门体上蚀刻着无法辨识的螺旋纹路和尖锐几何图形,它们并非装饰,更像是某种强大约束力场的物理锚点,是古代工程师们为囚禁不可名状之物而刻下的绝望咒文。

这扇门,隔绝着两个世界。门外,是我和这冰冷的钢铁囚笼。门内,是灾厄的本体。它庞大、混沌、形态超越了人类视觉和理解的极限。任何试图直视其完整形态的行为,都等同于拥抱最彻底的疯狂。五十年来,它从未真正离开过那扇门后的绝对黑暗。它与我交流的方式,仅限于这无孔不入的精神低语,以及……那无数只复眼。

在门体靠近顶端、接近穹顶的阴影区域,金属表面并非完全光滑。那里存在着一些……孔洞。不规则的、边缘仿佛在缓慢蠕动般的孔穴。数量难以计数,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被无限放大后令人头皮发麻的内壁。每一个孔穴深处,都镶嵌着一只眼睛。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巨大如磨盘,冰冷的虹膜呈现出宇宙星云般旋转的、无法定义的色彩漩涡;有的细小如针尖,闪烁着纯粹恶意的猩红光芒;有的覆盖着几丁质外壳,如同昆虫的复眼;有的则流淌着粘稠的液态光泽,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这些眼睛没有眼睑,永不闭合。

此刻,当我清理着门壁下方的粘液时,那些孔穴中的无数复眼,无一例外地转动着,聚焦在我身上。

成千上万道冰冷、非人、充满纯粹观察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厚重的防护服,刺在我的皮肤上,钻进我的骨髓里。它们没有情感,没有评判,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源于生命形态根本差异的漠然审视。在这目光下,我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一个在宇宙级存在面前蠕动的、微不足道的清洁工。每次被这样凝视,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就会攫住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五十年了,这种恐惧从未减弱分毫。我只是学会了在它的重压下,继续呼吸,继续擦拭。

我低下头,避开那些目光的焦点,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我擦拭着门壁下方一块特别顽固的污迹。防护服内置的通讯器发出轻微的电流嘶嘶声,这是与外界——那位于囚笼外围控制室的唯一联系通道——保持的恒定低噪。它提醒着我,在千米之上的阳光世界里,还有文明存在。尽管那个文明,早已将我遗忘,或者更确切地说,将我唾弃。

教会称我为“渎神者”。在他们至高无上的教典中,灾厄是诸神纪元终结时遗留的“污秽”,是必须被彻底净化的“世界之癌”。而我,这个自愿深入地狱、与污秽共处的人类,在圣洁的教义面前,本身就是一种对神明的亵渎。他们视我为叛徒,一个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永远无法理解“职责”这个词)而拥抱邪恶的灵魂。

王国则视我为“背叛者”。在国王和贵族们的眼中,灾厄的存在本身就是王国根基下最危险的定时炸弹。他们无数次试图摧毁“乐园”,用最强大的魔法、最先进的钻地武器,但无一例外,都在这古代遗迹坚不可摧的外壳和内部复杂到令人绝望的防御系统面前折戟沉沙。于是,他们选择了遗忘和污名化。我这个唯一的看守者,自然成了王国安全的最大隐患,一个随时可能“打开地狱之门”的疯子。我的名字,阿尔文·索恩,早已从官方记录中抹去,只存在于秘密档案的警告栏和民间流传的恐怖传说里。

清理工作接近尾声。我关闭了高压水枪的阀门,那令人烦躁的喷射声消失了。囚笼里只剩下清洗车车轮单调的滚动声,以及防护服内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空气里的腥甜味似乎更浓了些。我推着车,准备离开这扇巨门附近。

然而,一种微妙的、非物理的涟漪突然在粘稠的精神污染背景中荡开。

它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意念的轻触?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要求”。

我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在厚重的防护服下重重跳了一下。五十年的朝夕相处,无数次的精神对抗与细微感知,让我对这种来自门后的“信号”异常熟悉。它……想要了。

我沉默了片刻,推着清洗车,缓缓走向囚笼侧壁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柜。柜门滑开,里面整齐摆放着为数不多的物品:几罐高效营养膏(我的口粮),几件备用防护服的部件,一些基础维护工具,还有……一本厚重的、硬皮封面的书。书页早已泛黄卷边,封面上的烫金书名——《艾尔迪亚星空诗选》——也已磨损得几乎难以辨认。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遗物。一个在王国皇家档案馆工作了一辈子、嗜诗如命的老人。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本他钟爱的诗集,最终会流落到千米之下的地狱,成为安抚一头不可名状之物的工具。

我抽出诗集,冰凉的硬皮封面触感透过手套传来。它很沉。我抱着它,转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扇巨大的、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闸门前。车轮声再次响起,敲打着死寂。

我在门前站定,离那流淌着粘液、布满复眼孔洞的金属壁垒只有几步之遥。那种被无数非人目光聚焦的、针扎般的寒意再次爬上脊背。我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消毒水和腥甜的空气充满了肺部,带着一股铁锈味。

我翻开诗集。纸张发出脆弱而干燥的声响,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清了清嗓子,防护服内置的扬声器将声音放大、变形,带着一种空洞的金属质感:

“当群星…在冰冷的深空中低语,”我的声音干涩,缺乏感情,像一个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它们的歌谣…是凝固的火焰…是遗忘的序曲…”

诗句艰涩拗口,充满了古老时代特有的隐喻和韵律。我念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并非朗诵,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安抚。

我念着。精神污染的粘稠背景中,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那些聚焦在我身上的复眼目光,仿佛……柔和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不再像冰冷的探针,而是带上了一丝倾听的意味?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是五十年自我催眠形成的心理安慰。但无论如何,这仪式是“乐园”日常的一部分。

“深渊…张开…它无梦的眼睑…”我继续念着,目光扫过纸页上父亲熟悉的笔迹注释。他的字迹优雅而清晰,注释着某个古老词汇的含义,或是某位早已被遗忘诗人的生平。这些注释曾让我昏昏欲睡,如今却成了连接我与过去那个温暖、充满书香气的世界的唯一脆弱脐带。

念完一首关于星辰寂灭的长诗,我停了下来。囚笼里恢复了死寂。粘液的腥甜味依旧浓郁。复眼无声地凝视。

我合上书页,发出一声轻响。该离开了。就在我准备将诗集放回清洗车时——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却直接撼动骨骼和内脏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整个“乐园”猛地一震!

清洗车上的金属工具哐当作响。我脚下一个趔趄,全靠扶着清洗车才勉强站稳。头顶那恒定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巨大顶灯,剧烈地闪烁起来!光线疯狂跳动,将巨大的闸门、粘稠的壁面、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复眼孔洞,切割成无数明暗不定、扭曲晃动的碎片!光影在那些复眼中疯狂折射,刹那间,仿佛有千万个破碎的我在其中挣扎、变形!

警报!最高级别的入侵警报!

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色光芒,伴随着撕裂耳膜的尖啸,瞬间充斥了整个庞大的囚笼空间!红光疯狂旋转闪烁,将一切都浸染在末日般的色调里。粘液在红光下反射出更加妖异的光泽,如同活物的血液在流淌。那些复眼在急速闪烁的红光中,骤然收缩、扩张、转动,虹膜中所有的漠然瞬间被一种冰冷、狂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饥饿感所取代!

防护服内置通讯器里,恒定低噪的电流嘶嘶声被尖锐刺耳的警报音和断断续续、夹杂着猛烈爆炸声与绝望嘶吼的通讯彻底取代:

“警报!警报!b-7至b-9区段外壁已失效!重复,外壁已失效!能量读数…读数异常!是‘白袍会’!他们突破了‘叹息之墙’!天啊…那是什么武器?!请求支援!请求——”

通讯戛然而止,被一阵刺耳的忙音取代。紧接着,另一个更加混乱、充满金属扭曲撕裂声和濒死惨叫的频道强行切入:

“顶不住了!他们…他们像疯子一样!圣光…那根本不是圣光!是污秽!啊——!”

凄厉的惨叫达到顶点,然后彻底消失,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电流杂音。

白袍会!那群狂热的宗教疯子!他们竟然找到了突破“乐园”外层古代防御——“叹息之墙”的方法?这怎么可能?“叹息之墙”是失落文明的最高杰作,理论上足以抵御行星级的冲击!

刺耳的警报声和闪烁的红光如同无形的重锤,反复捶打着我的神经。防护服内置的监控屏幕自动激活,投射在面罩内侧。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乐园”的实时结构图。代表外部入侵者的、密密麻麻的猩红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侵蚀着代表安全区的蓝色区域。他们如同汹涌的白色潮水,沿着预设的进攻路线疯狂推进,摧毁着沿途一切自动防御设施。猩红光点组成的箭头,冷酷地指向囚笼最核心的位置——我这里!

结构图边缘,一行刺目的红色文字疯狂闪烁:“核心防御系统能量供给——临界点!预计失效倒计时:18分47秒…” 数字无情地跳动着。

防御系统一旦失效,“乐园”那坚不可摧的物理结构虽然不会立刻崩塌,但内部所有的约束力场、能量屏障、空间稳定装置都将瘫痪!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扇隔绝灾厄的闸门…将失去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约束力!

我猛地抬头,望向那扇巨大的闸门。在疯狂闪烁的红光下,它不再是冰冷的金属壁垒,更像是一头沉睡巨兽的皮肤,正在某种内部的压力下微微起伏、鼓胀!闸门表面那些蚀刻的螺旋纹路和几何图形,此刻正亮起不祥的、忽明忽暗的幽蓝光芒,那是约束力场在极限负载下发出的哀鸣!门上流淌的粘液,如同沸腾般剧烈地冒泡、蠕动!

那些孔穴中的无数复眼,此刻已不再是漠然的观察。猩红、幽绿、暗紫…种种非人的光芒在其中疯狂流转、燃烧!那是纯粹的、毁灭性的饥饿和狂暴!它们不再聚焦于我,而是死死地“盯”着闸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金属,看到外面那些正在逼近的、散发着“圣光”气息的鲜活灵魂!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冻结的贪婪渴望,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我的精神屏障上!防护服内响起了尖锐的精神污染过载警报!

“不…”我喉咙发紧,嘶哑地低吼,像是在抗拒门后的存在,又像是在抗拒逼近的敌人,“还没到时候…不能…”

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向清洗车旁的控制柱。冰冷的合金柱体上布满了复杂的符文按键和全息投影界面。我的手指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在那些符文上飞快地操作着。防护服内置的辅助瞄准系统启动,在我视野中叠加出复杂的瞄准框。

“乐园”深处,隐藏的防御节点被激活。沉重的合金装甲板滑开,露出黑洞洞的炮口。高能粒子束无声无息地激发,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性的能量射向监控画面中白袍会最密集的区域!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震动通过坚固的合金结构传来,脚下的地面在颤抖。监控屏幕上,一片猩红光点瞬间消失,被爆炸的橘红色火焰图标取代。然而,白袍会的阵型仅仅混乱了一瞬。更多的光点如同附骨之疽般迅速填补了空缺,甚至更快地向前推进!他们似乎完全无视伤亡,眼中只有毁灭的目标。

“该死!”我咒骂着,汗水模糊了视线。我再次锁定一个通道入口,那里正涌入大量白袍会战士。炮口调整角度,充能指示器亮起危险的深红色——

嗡!

炮口的光芒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控制柱上的符文瞬间黯淡了大半!刺耳的警告音再次撕裂耳膜:“能量核心过载!防御武器系统离线!重复,防御武器系统离线!”

完了!最后的主动防御手段也失效了!倒计时屏幕上,猩红的数字冷酷地跳动着:9分22秒…9分21秒…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心脏。我背靠着冰冷的控制柱,滑坐到地上。防护服沉重地压着我。监控屏幕上,猩红的潮水势不可挡,已经淹没了外围所有区域,正沿着最后几条主通道,向囚笼核心——这最后的孤岛——汹涌而来!我能想象那些狂热扭曲的面孔,高举着闪耀污秽圣光的武器,高喊着“净化”的口号。

我饲养了灾厄五十年。五十年如一日,忍受着它的粘液、它的精神污染、它那非人的凝视。我成了教会口中的“渎神者”,王国眼中的“背叛者”。我失去了名字,失去了阳光,只剩下这身厚重的防护服和永恒的职责。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在今天,眼睁睁看着一群疯子冲进来,用他们亵渎的“圣光”惊扰门后的存在,然后拉着整个世界一起陪葬吗?

不。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破开冰层的利刃,猛地刺穿了我的绝望。

我扶着控制柱,挣扎着站起。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我推开了沉重的清洗车,不再看那疯狂闪烁、预示着毁灭倒计时的监控屏幕。我的目光,穿透刺眼的警报红光和弥漫的腥甜空气,死死地钉在那扇巨大的、正在内部压力下发出低沉嗡鸣的闸门上。

钉在那些孔穴中,燃烧着毁灭与饥饿的亿万只复眼上。

防护服内沉重的呼吸声,成了我唯一的背景音。我迈开脚步,走向那扇门。每一步,都像踏在粘稠的泥沼里,又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警报的尖啸、闸门不堪重负的嗡鸣、精神污染的低语、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末日交响。防护服外挂的监控屏角落,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冷酷地跳动着:4分15秒…4分14秒…

越来越近了。闸门表面那些蚀刻的符文,幽蓝的光芒闪烁得如同垂死者的脉搏。粘液在剧烈地沸腾、喷溅。复眼的光芒几乎要燃烧起来,它们的“视线”穿透厚重的金属闸门,牢牢锁定在即将破入核心的“食物”上。那无形的贪婪和狂暴,几乎要将我的精神撕碎。防护服的警报声已经连成一片凄厉的悲鸣。

我在门前站定。距离那流淌着粘液、布满孔洞的金属壁垒,只有一步之遥。那些复眼,近在咫尺。我能看到虹膜中旋转的星云、凝固的火焰、纯粹恶意的猩红……它们汇聚成一片冰冷燃烧的深渊,倒映着我渺小、扭曲、被红光浸透的身影。

时间不多了。也许下一秒,白袍会的先锋就会冲破最后的隔离门。

我抬起手,那只包裹在厚重防护手套里的手,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金属的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我艰难地探向自己的脖颈深处,摸索着防护服内衬之下,紧贴着我心脏位置的那个东西。

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我体温的物体。

我用力一扯。

一根磨损得极其严重的金属链被拽了出来。链子的尽头,挂着一把钥匙。

它很小。非常小。与这扇顶天立地的巨型闸门相比,它小得可怜,像一件孩童的玩具。材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内敛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哑灰色。形状异常简洁,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几道看似随意、却又蕴含着某种奇异几何美感的齿痕。它静静地躺在我剧烈颤抖的手心,冰冷、沉重,仿佛凝聚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五十年前,当上一任看守者——一个枯槁得如同活尸的老人——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时,他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解脱。“拿着它,孩子,”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这是唯一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也是……唯一能‘唤醒’它的东西。永远…永远不要使用它。除非……”

他没有说完。三天后,他死在了自己的床铺上,面容扭曲,仿佛在睡梦中看到了终极的恐怖。而那句“除非……”,成了我背负了五十年的诅咒。

现在,“除非”的时刻到了。

我紧紧攥着这把冰冷的小钥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防护手套的材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倒计时:1分30秒…1分29秒…

我能感觉到,门后的存在,那灾厄的意志,仿佛也凝聚在了这把小小的钥匙上。复眼的光芒炽烈到顶点,粘液沸腾得如同滚油。一种无声的、恐怖的催促,直接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它在等待。它在渴望释放。它在等待我用这把钥匙,打开它的牢笼,释放它的饥渴!

“听着,老伙计…” 我的声音从防护服的扬声器里传出,嘶哑、干裂、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五十年的沉默、压抑、恐惧、孤独,在这一刻全部堵在胸口,几乎让我窒息。

“我养了你五十年…” 我抬起剧烈颤抖的手,钥匙在警报红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寒芒。防护手套的指尖摸索着闸门表面。在那巨大的、光滑得如同镜面的金属壁垒下方,靠近地面、被粘液反复覆盖又清理的位置,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凹陷。它只有钥匙大小,形状与钥匙的齿痕完美契合,仿佛本就是钥匙的一部分被强行剥离后留下的伤痕。凹陷内部,是同样材质的暗哑金属。

“每天…清理这些该死的粘液…”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却又被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强行压下,“念那些…狗屁不通的诗…忍受你…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脑子的低语…”

倒计时:00分45秒…00分44秒…

远方,核心隔离门外,传来了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咚!咚!咚!如同攻城巨锤在轰击!伴随着撞击声的,是隐约传来的、狂热而扭曲的呐喊:“净化!净化渎神者!净化灾厄!” 圣光的力量,即使隔着厚重的合金隔离门,也如同烧红的烙铁,刺激着门后的灾厄。闸门表面的鼓胀更加剧烈,那些蚀刻的符文幽蓝光芒疯狂闪烁,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复眼中的毁灭欲望已经化为实质的精神风暴,冲击着我的意识!

“我成了渎神者…背叛者…” 钥匙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我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凹陷,仿佛它是宇宙的中心。防护服面罩上凝结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又被我粗暴地用手套擦去。“被所有人…抛弃…遗忘…像条狗一样…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只为了…看着你!”

咚!咚!咚!撞击声越来越猛烈!隔离门的金属扭曲声清晰可闻!白袍会的呐喊声如同海啸般涌来!

“五十年…整整五十年…” 我嘶吼着,声音被警报和撞击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席卷了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职责、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被压缩到了这把小小的钥匙上。

我猛地抬起手!那挂在我胸前五十年、如同诅咒般存在的钥匙,被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插向闸门底部那个不起眼的凹陷!

钥匙的齿痕与凹陷的轮廓严丝合缝。

喀嗒。

一声清脆到几乎被淹没在末日喧嚣中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钥匙的根部,没入了闸门。严丝合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警报的尖啸、闸门的嗡鸣、白袍会的撞击和呐喊、甚至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保持着插入钥匙的姿势,僵硬地半跪在冰冷的、流淌着粘液的地面上。防护服面罩后,我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收缩如针尖,倒映着闸门底部那个小小的、嵌入其中的钥匙柄。

闸门本身,毫无动静。没有想象中的地动山摇,没有光芒万丈。它依旧沉重、冰冷、布满粘液和复眼,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但一种变化发生了。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巨响都更令人心悸的变化。

闸门表面那些蚀刻的螺旋纹路和尖锐几何图形,原本还在疯狂闪烁的幽蓝光芒,熄灭了。彻底的、死寂的熄灭。仿佛支撑着它们的能量源泉,瞬间被抽干。符文本身,那非金非石的材质,在警报红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如同瞬间经历了亿万年的风化,失去了所有神秘的力量,只剩下冰冷的、毫无意义的刻痕。

紧接着,闸门上方那些密密麻麻的复眼孔穴,光芒也骤然熄灭!如同亿万颗星辰在同一瞬间被吹灭。猩红、幽绿、暗紫……所有非人的光彩都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纯粹的黑暗孔穴。那无所不在的、疯狂燃烧的毁灭意志和贪婪渴望,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洞。仿佛门后的存在,瞬间抽离了所有外溢的意志,彻底沉寂了下去。

囚笼内疯狂闪烁的警报红光依旧在旋转,发出刺耳的尖啸。隔离门外,白袍会的撞击声和狂热的呐喊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狂暴!他们显然也察觉到了某种变化,攻击变得更加疯狂!

“咚——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核心隔离门——那道隔绝白袍会与囚笼核心的最后屏障——终于被彻底轰开!

刺目的、混杂着污秽气息的“圣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这庞大的空间!光芒驱散了部分角落的阴影,将流淌的粘液、冰冷的合金壁面、还有闸门前半跪着的我,都映照得纤毫毕现!那光芒中蕴含着强烈的亵渎和净化意志,灼烧着空气。

一群身穿染血白袍的身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食人鱼,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他们大多形容狼狈,袍子上沾染着同伴的血污和防御系统留下的灼痕,但眼神中的狂热却燃烧到了顶点,扭曲的面孔上写满了胜利在望的狰狞。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者,他的白袍边缘用金线绣着复杂的荆棘纹章,象征着极高的地位。他的脸上有一道极其狰狞的、斜贯整张脸的伤疤,仿佛曾被某种巨大的利爪撕裂过,伤口呈现出不自然的紫黑色。此刻,伤疤因激动而扭曲着。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光芒刺目的权杖,杖头镶嵌的晶石正剧烈地脉动,散发出强烈的污秽圣光。

“渎神者阿尔文!”老者权杖直指半跪在巨大闸门前的我,声音如同破锣,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狂喜,“你的末日到了!还有你守护的这污秽之源!在至高圣光的净化下,一切都将——”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狂热的眼神瞬间凝固,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他,以及他身后所有涌入的白袍会战士,他们的目光都越过了我渺小的身影,死死地聚焦在我身后的那扇巨大闸门上。

聚焦在闸门底部,那个毫不起眼、却深深插入的钥匙上。

聚焦在闸门表面那些彻底灰败、失去所有光泽的古老符文上。

聚焦在闸门上方那无数个深不见底、如同通往虚无的黑暗孔穴上。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白袍会首领脸上的狂喜瞬间褪去,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最深恐惧的惊愕所取代。那道狰狞的伤疤剧烈地抽搐着,紫黑色蔓延开来。他握着权杖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权杖顶端那耀眼的污秽圣光,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光芒剧烈地摇曳、闪烁起来,如同风中残烛。

他身后的战士们,脸上的狂热凝固了,如同劣质的石雕。他们冲锋的姿态僵在原地,高举的武器停滞在半空。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瞪着那扇门,瞪着那小小的钥匙,瞪着那些黑暗的孔穴。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他们中间瞬间蔓延开来,比最强大的精神魔法更有效。狂热的呐喊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武器微微碰撞发出的、如同牙齿打颤般的叮当声。

巨大的囚笼里,只有警报红光在无声地旋转、闪烁,将这片末日景象涂抹上更加诡异的血色。

我半跪在闸门前,背对着涌入的敌人,背对着那刺目的污秽圣光。我的视线,没有看向他们,没有看向那跳动的倒计时(它早已归零,屏幕一片血红),甚至没有看向头顶那无数黑暗的孔穴。

我的目光,死死地、牢牢地钉在眼前,钉在闸门的底部。

就在那插入钥匙的、毫不起眼的凹陷旁边,在那流淌着幽绿粘液、冰冷光滑的合金门壁上——

——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正在悄然无声地裂开。

不是机械的分离,更像是一种……空间本身被强行撕开的、违背物理法则的裂痕。它细如发丝,却深邃得仿佛能吞噬灵魂。沿着那裂痕的边缘,一种难以形容的、非黑非白的、如同混沌初开般的“光”晕,正无声地、缓慢地渗透出来。

那“光”晕所过之处,警报闪烁的红光、白袍会权杖散发的污秽圣光、甚至囚笼顶部惨白的基础光源……都瞬间失去了颜色,被扭曲、被同化,仿佛脆弱的肥皂泡投入了粘稠的沥青。门壁上流淌的幽绿粘液,在接触到那“光”晕边缘的瞬间,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疯狂地蠕动、退缩、蒸腾起一股更加腥甜诡异的雾气,然后彻底消失,仿佛被那裂痕本身吞噬。

裂痕在极其缓慢地扩大。无声无息。像一张正在苏醒的、没有嘴唇的嘴。

一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气息”,从那发丝般的裂痕中悄然弥漫开来。它不同于灾厄原本的精神污染,那污染虽然令人疯狂,却终究是“存在”的、有源头的。而这股气息……是“无”。是绝对的“空”。是存在本身被否定、被抹除前的那一刻所散发出的……终极寒意。它没有温度,没有味道,没有声音,却让我的灵魂瞬间冻结,思维一片空白。防护服内所有的警报声,在接触到这股气息的瞬间,彻底哑火。屏幕上只剩下混乱的雪花。

我的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只有握着钥匙柄的那只手,依旧保持着插入的姿势,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冰冷的金属中,几乎失去知觉。防护手套的材质在无声地崩裂、碳化,仿佛在畏惧钥匙传导过来的某种东西。

闸门上方,那无数深不见底的黑暗孔穴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物理的移动,而是某种超越维度界限的、无法被理解的“注视”发生了偏转。亿万道虚无的视线,仿佛从无穷远的混沌中收回,穿透了厚重的闸门,穿透了沸腾的粘液,穿透了警报的红光,穿透了白袍会的污秽圣光……

最终,无声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落在了我那只握着钥匙、深深嵌入闸门的手上。

没有情绪。没有感激。没有愤怒。没有毁灭的欲望。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绝对的、终极的“确认”。

如同造物主瞥了一眼他刚刚启动的、微不足道的开关。

我半跪在冰冷的地上,闸门底部那丝无声裂开的混沌缝隙,如同深渊初睁的眼。警报红光徒劳地旋转,将白袍会战士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死寂。绝对的死寂压垮了空气,连污秽圣光权杖的脉动都微弱下去,仿佛濒死萤火。

缝隙在扩大。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碾碎一切逻辑的必然。粘液在裂痕边缘尖叫着蒸发,合金如同流沙般无声溶解,被那非黑非白的混沌光晕吞噬。那光晕所到之处,空间本身都在呻吟、扭曲,现实的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缝隙蔓延着,向上,向上……终于触碰到了闸门表面那些彻底灰败、失去光泽的符文。那些曾闪耀着约束蓝光的古代铭文,此刻在混沌光晕的触碰下,如同被投入强酸的枯叶,瞬间卷曲、碳化,化为簌簌落下的灰烬。仿佛它们亿万年的坚固与神秘,在这初生的裂痕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裂缝继续向上攀升,如同活物的血管在金属的皮肤下延伸。它经过的地方,连警报的红光都被彻底“吃掉”,留下一片绝对虚无的黑暗轨迹。终于,它抵达了闸门的上半部分,抵达了那些密密麻麻、深不见底的黑暗孔穴区域。

就在那混沌的裂痕边缘,即将触碰到第一个孔穴的瞬间——

孔穴深处,那绝对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光。

不是之前复眼那种燃烧着毁灭欲望的猩红或幽绿。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色泽。它同时包含了宇宙诞生时的第一缕光,也蕴含着万物终结时的最后一点余烬。它纯粹、冰冷、古老到超越时间本身的概念。它只是“亮”在那里,没有任何情感,没有任何波动,仅仅只是……存在。

紧接着,第二个孔穴深处,同样的微光亮起。

第三个。

第四个……

如同被无形的引线点燃,闸门上方,那成千上万个深不见底的黑暗孔穴,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地亮起了同样的、无法定义的微光!

没有瞳孔,没有虹膜,没有眼睑。每一个孔穴,都变成了一只纯粹由那种终极光芒构成的“眼睛”。亿万只这样的“眼睛”,在巨大闸门的上半部分,在警报红光的映照下,在混沌裂痕无声的蔓延中……同时睁开了。

它们没有转动,没有聚焦。亿万道冰冷、古老、超越一切人类理解范畴的目光,如同亿万颗亘古不变的星辰,静静地“注视”着下方。

注视着半跪在门前的我。

注视着那只依旧死死握着钥匙、嵌入闸门的手。

注视着涌入囚笼、被恐惧冻结的白袍会众人。

也注视着……那道正在闸门上缓缓张开的、通往混沌的裂痕。

亿万星辰之眸无声垂落,闸门上的混沌裂痕如同深渊裂开的巨口,无声地扩张。那非黑非白的光晕吞噬着警报的红光,吞噬着合金的坚固,也吞噬着空间本身的意义。裂痕蔓延,终于触碰到闸门最顶端。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灵魂脱臼的、空间被强行撕裂的“感觉”。闸门最上方的巨大合金结构,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掰开的脆弱饼干,向两侧……扭曲、弯折、裂开。

裂开的缝隙后方,没有预想中的黑暗或恐怖景象。

只有……光。

一种无法定义的光。它并非照亮,而是“取代”。它如同粘稠的液态虚空,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流淌出来。没有源头,没有边界,它本身就是空间,是时间,是存在的反面。警报的红光在它面前瞬间湮灭,白袍会权杖散发的污秽圣光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无声消融。那光流淌过的地方,合金囚笼的墙壁、地面、甚至空气本身,都开始发生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它们并未破碎或熔化,而是直接失去了“形态”的概念,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无声无息地……淡化、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那种光的背景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光流淌着,向下蔓延。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宇宙法则般的必然。

它首先漫过了闸门上方那亿万只睁开的“星辰之眸”。那些冰冷古老的光芒,在被这流淌的混沌光触碰到的瞬间,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就彻底地……消融了。不是熄灭,是融入,成为了这流淌混沌的一部分。闸门上方的孔穴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光流继续向下,漫过闸门表面那些灰败的符文、流淌的粘液、冰冷的合金……所过之处,一切皆被“抹除”,归于那片纯粹的、流淌的混沌虚无。

光流向下,向下……

它越过了闸门的中部,逼近了底部。

逼近了……那插入钥匙的凹陷。

逼近了……我那只依旧死死握着钥匙柄、深深嵌入闸门的手!

防护服?它早已失去了意义。在那混沌光晕的侵蚀下,厚重的合金外壳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消融、分解,化为虚无。我的手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那流淌而下的混沌光芒之下。皮肤、肌肉、骨骼……在接触到那光的瞬间,并未感到疼痛,而是一种……绝对的“剥离”。仿佛构成我存在的每一颗粒子,都在欢呼着、尖叫着要脱离束缚,回归那终极的虚无本源!我的意识在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的存在感正在被急速抽离!

就在这时——

闸门底部,那最初裂开的、如同深渊之眼的缝隙边缘,那混沌的光晕猛地……波动了一下。

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一股难以抗拒的、无形的力量,并非物理的拉扯,更像是空间本身的“褶皱”或者“引力”,瞬间作用在我的手臂上!它并非要撕裂我,而是……牵引!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却又精妙到不可思议的意志,透过那裂缝,锁定了我,锁定了那只握着钥匙的手!

这股力量温柔而不可抗拒,如同宇宙本身在呼吸。它包裹住我的手臂,包裹住我即将被混沌光流吞噬的身体。

就在那混沌的光流即将彻底吞没我的手臂、吞没钥匙的刹那——

这股牵引力猛地加强!

我被“拉”动了。

不是向后逃离那吞噬一切的光流,而是……向前!

向着那闸门底部、那正在流淌出混沌虚无的、最初裂开的缝隙!

我的身体,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如同被卷入漩涡的落叶,无可抗拒地扑向那道正在缓缓扩张的混沌裂痕。警报的红光、白袍会战士扭曲的惊恐面孔、权杖上摇曳的污秽圣光……所有景象都在急速倒退、拉长、变形,最后被那扑面而来的、无法定义的混沌光晕彻底吞噬。

眼前只剩下那片流淌的、非黑非白的光。它没有温度,没有声音,却蕴含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纯粹的“空”。我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在绝对虚无的压迫下剧烈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融入这永恒的寂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

一股无法形容的“触感”传来。

不是物理的接触,更像是一种……维度的包容?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如同微尘落入星空。我的身体(或者说,构成我存在的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被那混沌的光晕轻柔地包裹、接纳。那股强大的牵引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般的漂浮感。

我“存在”于这片混沌的光中。没有方向,没有上下,没有过去未来。只有那片纯粹的光,以及光中蕴含的、超越一切概念的庞大意志。它没有形态,没有语言,但它就在那里,如同宇宙的背景辐射,无处不在。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混沌的光晕开始在我“眼前”流转、凝聚。并非形成景象,而是直接将某种“认知”烙印在我的意识核心。

我“看”到了。

并非用眼睛,而是以某种超越感官的方式,直接理解了那流淌的混沌光晕所呈现的……“信息”。

那是一幅幅破碎的、超越时间维度的“画面”,或者说是存在的“烙印”:

……一片无法形容其广阔与美丽的星云在旋转,璀璨的星体如同宝石般点缀其中。一个辉煌的文明在其间遨游,建造起横跨星系的奇迹建筑。他们是星河的牧者,时间的旅人。

……然后,是“降临”。并非实体,而是一种……“规则”的畸变。一种源自宇宙之外、逻辑无法理解的“错误”。它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瞬间污染了和谐的法则。星云开始扭曲,星辰熄灭,文明的造物在无声的尖叫中崩解成违背几何学的噩梦形态。繁荣化为废墟,生命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怪物。那并非战争,而是一种存在层面的“改写”。这就是灾厄的起源?不,它本身就是那个“错误”?

……画面破碎。烙印转移。聚焦于一个渺小的身影——一个穿着古代工程师制服的人类,脸上带着那道标志性的、狰狞的斜贯伤疤(只是此刻还显得年轻而充满恐惧)。他站在已成废墟的“乐园”控制中枢前,周围是同伴疯狂或溶解的残骸。他手中紧紧抓着一块奇异的、非金非石的碎片(钥匙的雏形?),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狂喜?他启动了某个装置,巨大的闸门落下,将那污染源——“灾厄”——强行禁锢。他是“叹息之墙”和“乐园”的建造者之一?那道伤疤……是被灾厄的力量擦过留下的?他幸存了,并将钥匙的秘密传承下去?

……烙印再次跳跃。这一次,是地表的景象。白袍会的圣殿深处,那个脸上带着狰狞紫黑伤疤的首领(正是烙印中幸存的工程师的后裔?),跪拜在一尊扭曲的、非人形态的圣像前。那圣像散发的气息……竟与闸门后灾厄的污染,有着某种扭曲的、同源的联系!他狂热地祈祷着,脸上伤疤因激动而抽搐。他所信奉的“圣光”,根本不是什么净化之力,而是被扭曲、被崇拜的……灾厄泄露出的、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污染!他们攻击“乐园”,不是为了净化,而是为了……释放他们扭曲信仰的本体?为了拥抱那终极的“错误”?

……最后的烙印,指向了我。一个平凡的青年(阿尔文·索恩),在皇家档案馆布满灰尘的角落,接过前任看守者——那个枯槁老人——递来的冰冷钥匙链。老人浑浊眼中是无边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解脱?钥匙挂上我脖子的瞬间,一种微弱的、冰冷的连接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穿透皮肤,烙印在灵魂深处。那并非诅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选择”?或者说,是灾厄(或那“错误”本身)透过钥匙,对我这个未来看守者进行的……极其微弱的“标记”?五十年间,每一次清理粘液,每一次忍受精神低语,每一次被复眼凝视……这种联系都在加深,如同滴水穿石,直到此刻……

所有的烙印信息如同洪流般冲入我的意识,瞬间又被那流淌的混沌光晕抚平。庞大而冰冷的意志再次笼罩了我。没有言语,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确认”。

紧接着,那股牵引力再次出现。这一次,是轻柔的……“推送”。

我“感觉”到自己被那混沌的光晕温柔地、不容抗拒地……“推”了出来。

如同被潮水送回岸边的贝壳。

意识猛地从虚无的深渊中上浮!

视觉、听觉、触觉……所有的感官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阻力下艰难地重新啮合、转动。

刺耳的警报尖啸声、白袍会惊恐绝望的嘶吼声、金属被无形力量撕裂扭曲的呻吟声……如同狂暴的潮水,瞬间灌入我的耳朵!

眼前不再是那片纯粹的混沌光。

我依旧半跪在闸门前冰冷、流淌着粘液的地面上。位置似乎没有移动分毫。

但一切都不同了。

巨大的闸门……正在“打开”。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

以那道最初裂开的、如同深渊之眼的缝隙为中心,闸门巨大的合金结构,如同被投入异次元的强酸,正在无声无息地……溶解、消失。不是破碎,不是熔化,是构成它的物质本身,正在被“抹除”存在!溶解的边缘,是那种非黑非白的混沌光晕,它流淌着,所过之处,厚重的合金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淡化、透明、最终彻底归于虚无,暴露出后方……

……后方并非预想中的恐怖景象。没有蠕动的肉山,没有挥舞的触须,没有燃烧的复眼。只有一片……绝对黑暗的“空”。那黑暗深邃得无法想象,仿佛连光本身都被彻底吞噬。它不是颜色,而是“无”的具象化。一股比之前强烈亿万倍的、令存在本身都战栗的“气息”,正从那片绝对黑暗中弥漫出来。

闸门溶解的速度越来越快。巨大的缺口在警报的红光中迅速扩大!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通往虚无的伤口!

缺口边缘流淌的混沌光晕,如同拥有生命般,开始向外……“流淌”。

它流到了距离最近的一个白袍会战士脚下。

那战士还维持着冲锋的姿态,脸上凝固着上一刻的狂热和此刻的极致恐惧。当那混沌光晕触碰到他靴尖的瞬间——

无声无息。

他整个人,连同他手中闪耀着污秽圣光的武器,如同被最高明的画家用橡皮擦轻轻抹去。没有惨叫,没有烟雾,没有残骸。他就那样……消失了。不是粉碎,不是气化,是构成他存在的所有信息,所有粒子,所有在时间轴上留下的痕迹,都在一瞬间被彻底“删除”,归于那片流淌的、非黑非白的混沌虚无。

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混沌的光晕如同拥有意识的水银,在地面上流淌、蔓延。所到之处,无论是冰冷的合金地面,还是惊恐奔逃的白袍会战士,甚至是他们武器上闪耀的污秽圣光……都在接触到光晕的瞬间,无声无息地湮灭、消失!

“不——!!!”白袍会首领发出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那声音里充满了信仰崩塌的绝望和面对终极恐怖的疯狂。他手中的权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污秽的圣光凝聚成一道灼热的光束,狠狠射向那流淌而来的混沌光晕!

噗。

如同泥牛入海。那足以熔穿钢铁的污秽圣光,在接触到混沌光晕的瞬间,没有爆炸,没有冲击,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它就像一缕微弱的烛火,被投入了无垠的宇宙深空,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混沌光晕的流淌没有丝毫停滞,继续向前。

权杖顶端的晶石,“咔嚓”一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彻底黯淡下去。

首领脸上的狰狞伤疤,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得不成人形,紫黑色几乎覆盖了他整张脸。他看着那无声流淌、湮灭一切的混沌光晕逼近,看着自己最强大的力量如同笑话般被抹除,眼中最后一丝疯狂被纯粹的、冻结灵魂的绝望取代。他徒劳地向后退去,却撞上了同样在惊恐尖叫、互相践踏的手下。

混沌光晕漫过了他的脚踝。

没有痛苦的表情。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触碰。白袍会首领和他周围拥挤的战士,如同被定格的黑白照片,然后……从接触光晕的部位开始,向上迅速“褪色”、透明、最终彻底化为虚无。他们消失的过程如此“干净”,连一丝尘埃都没有扬起,仿佛只是被从现实的画布上轻轻擦掉了。

囚笼内,只剩下警报红光徒劳地旋转闪烁,映照着那片不断扩大的、由闸门溶解形成的绝对黑暗空洞,以及在地面上无声流淌、吞噬湮灭一切的混沌光晕。

我依旧半跪在原地,就在那不断扩大的黑暗空洞边缘。混沌的光晕如同温顺的宠物,在我身体周围流淌、环绕,却奇异地没有触碰我、吞噬我。它仿佛拥有生命般的意识,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我,在我身边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安全的“孤岛”。

那股庞大而冰冷的意志,并未离去。它就在那不断扩大的黑暗空洞深处,如同亘古的星辰,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注视”着……我。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那只……曾经握着钥匙、深深嵌入闸门的手。

钥匙,已经消失了。随着闸门的溶解,随着那最初裂痕的扩张,它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归于那片混沌的虚无。

但我的这只手……

皮肤、肌肉、骨骼的形态依旧完整。然而,在警报红光的映照下,在周围流淌的混沌光晕的衬托下,这只手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状态。

它并非完全的物质实体。它的边缘,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非黑非白的混沌光晕。与我周围流淌的、湮灭一切的光晕,同源,却极其稀薄。仿佛我的血肉,我的存在本身,在最基础的粒子上,被短暂地浸染、被同化了一部分。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源自那终极混沌的“气息”,正极其微弱地……从我的指尖散发出来。

我抬起这只手,伸向眼前。警报闪烁的红光穿透它,却无法照亮它内部的任何细节,仿佛它本身也成为了一片小小的、吸收光线的混沌区域。

五十年饲养的终点,并非毁灭。

而是……同化?或者说,一种无法逆转的……烙印?

闸门溶解形成的巨大黑暗空洞,如同宇宙睁开的独眼,悬在囚笼的尽头。那片绝对虚无的黑暗深处,庞大而冰冷的意志如同亘古的星辰,无声地“注视”着我。环绕在我身体周围的混沌光晕,温顺如驯服的星云,流淌着,将我与这片正在被“抹除”的现实温柔地隔开。警报的红光徒劳地切割着这片末日景象,映照着我那只……散发着微弱混沌光晕的手。

指尖。冰冷。非人。

我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不断溶解、消失的合金闸门残骸,投向那片深邃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投向那黑暗深处,无声“注视”着我的存在。

那是我饲养了五十年的灾厄?是那个扭曲了星河的“错误”?还是……某种更古老、更终极的“真实”?

没有答案。只有那片冰冷的黑暗,以及黑暗中蕴含的、超越理解的庞大意志。

我饲养了它五十年。

而现在,它似乎……

……也饲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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