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抽打在道一脸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和腿上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阵阵麻痹。
毒素在经络里缓慢侵蚀，消耗着他残存的体力。左臂焦黑处传来灼热的钝痛。
他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拄着柴刀，一步一挪，在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中跋涉。身后，祠堂那点昏黄的灯火早已被山峦和夜色吞噬。身前，伏牛山深处，鬼哭林的方向，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阿秀塞给他的粗面饼子带着微弱的体温，硬得像石头。他撕下一小块，混着冰冷的溪水，艰难地吞咽下去。
食物落入腹中，带来的暖意微乎其微，却聊胜于无。他不敢停歇，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痛楚和眩晕感，沿着记忆中《山村异闻录》模糊记载的方向，向着那片传说中吞噬生机的凶地前进。
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墨蓝的天空边缘透出惨淡的灰白。山林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清晰。然而，随着深入，四周却愈发死寂。
鸟雀的啼鸣消失了，连清晨本该活跃的虫鸣也听不到一声。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如同鬼魂的低泣。
空气变得潮湿而粘稠，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越往前走，这股味道越浓烈。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泥泞，覆盖着厚厚的、颜色发黑的腐烂落叶，踩上去发出“噗嗤”的声响。
瘴气！道一心头一凛。老辈人常说，鬼哭林外有天然毒瘴，终年不散，是隔绝生人的第一道屏障！
他撕下衣角，用溪水浸湿，紧紧捂住口鼻。但这普通的湿布，根本无法完全隔绝那无孔不入的甜腥瘴气。
吸入少许，便觉得头脑昏沉，胸口烦闷欲呕，伤口的麻痹感似乎也加重了。
前路被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笼罩在灰白色薄雾中的泥泞沼泽阻隔。
浑浊的泥水里，不时鼓起几个暗绿色的气泡，“啵”的一声破裂，散发出更浓烈的甜腥恶臭。
几棵枯死的、形状扭曲怪异的树木半陷在泥沼中，如同溺毙巨人的骸骨。雾气在沼泽上方缓缓流动，遮蔽了视线，更添几分诡谲。
这就是通往鬼哭林的必经之路——腐骨泽。
道一停在沼泽边缘，脸色凝重。腐骨泽，名副其实，踏入其中，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他强打精神，内观之法艰难运转，试图寻找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
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泥沼表面，寻找着那些颜色稍深、可能承载重物的硬地，或是缠绕在枯树上的坚韧藤蔓。
他小心翼翼地将柴刀探入泥沼边缘，试探着深度。刀身瞬间陷入大半，粘稠的淤泥如同活物般缠绕上来。拔出来时，刀身裹满了散发着恶臭的黑泥。
不行，直接趟过去是找死。
他的目光落在沼泽中那些半沉半浮的枯树残骸上。或许可以借力？
道一深吸一口带着浓烈瘴气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恶心感。他看准最近一截斜插在泥水中的粗大树干，后退几步，猛地发力前冲！
淬炼后的腿部力量爆发，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跃起，精准地落在三丈外那截湿滑的树干上！
“咔嚓！” 腐朽的树干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呻吟！道一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泥沼栽去！
“喝！” 他低吼一声，完好的右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抠住树干上一处凸起的树瘤！左臂剧痛钻心，几乎失去知觉，只能本能地绷紧身体维持平衡！
身体在湿滑的树干上晃了几晃，才勉强稳住。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伏在树干上剧烈喘息，心脏狂跳。沼泽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定了定神，他再次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前方不远处，一丛从泥沼里顽强生长的、颜色暗红的坚韧水草似乎比较密集。他估算好距离，再次发力跃起！
这一次落点稍偏，左脚踩入泥沼边缘！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淤泥瞬间包裹上来！刺骨的寒意和剧烈的灼痛感同时传来！
道一闷哼一声，右手柴刀猛地插入旁边一簇水草根部借力，才险险将左脚拔出！鞋底和裤脚已被腐蚀得滋滋作响，冒出缕缕白烟！
他不敢停留，忍着脚上火烧火燎的痛楚，继续在枯树、藤蔓、水草丛间跳跃腾挪。每一次起落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
瘴气无孔不入，眩晕感越来越强，眼前阵阵发黑。他只能咬紧牙关，凭着淬炼后远超常人的体魄和一股不灭的意志硬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道一感觉体力即将耗尽，视线都开始模糊时，他终于踏上了沼泽对岸相对坚实的土地。
“噗通！”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他剧烈地咳嗽着，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肋间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松开捂住口鼻的湿布，贪婪地呼吸着对岸虽然依旧阴冷、但少了浓烈瘴气的空气。
低头看向自己。鞋底几乎被腐蚀穿透，裤脚破烂不堪，小腿上被淤泥沾染的地方皮肤红肿刺痛。
左肋的伤口在剧烈运动后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水渗透了包扎的布条。右腿的麻痹感更重了。脸上被毒粉沾染的地方，肿胀麻痒难当。
他从怀中掏出老郎中给的粗糙陶瓶，倒出一颗散发着微弱草木清香的褐色药丸，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含在舌下。
一股清凉微苦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如同久旱的甘霖，稍稍压下了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伤口的剧痛似乎也缓和了一丝。
他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沼泽的灰白瘴气在身后翻涌，如同巨大的屏障。前方，是一片更加阴森诡异的林地。
这里的树木更加高大扭曲，树皮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黑灰色，枝桠虬结，如同无数伸向天空的鬼爪。
地面上几乎没有低矮的灌木，只有厚厚的、颜色深紫近黑的腐殖质落叶层，踩上去绵软无声。光线被浓密的树冠遮蔽，林中一片昏暗，即使天已微亮，这里也如同黄昏。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道一握紧柴刀，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记忆中地图模糊指向的方向，踏入这片死寂的森林。
脚下绵软的腐叶层仿佛深不见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朽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土腥味。
他走得异常小心，每一步都尽量避开那些看起来颜色更深、更松软的区域。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林地间，似乎出现了几根歪斜断裂的石柱轮廓。石柱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藤蔓，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怪异纹路。
道一精神一振。地图上标记的古老祭坛残迹，似乎就在附近！
他加快脚步，向石柱靠近。就在他即将走到石柱下方时——
“咔嚓！”
脚下猛地一空！看似厚实的腐叶层下方竟是虚的！一个隐藏的深坑！
道一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着深坑栽落！他反应极快，左手本能地向旁边抓去，却只抓住一把湿滑的苔藓！右手柴刀狠狠劈向坑壁，试图减缓下坠之势！
“当！”
柴刀劈在坚硬的岩石上，溅起几点火星！下坠之势稍缓，但道一的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
“噗通！”
他重重摔落在坑底！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到腰部！刺骨的寒意和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全身伤口如同被撕裂，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口中的药丸被震得差点咽下去！
他强忍剧痛和眩晕，挣扎着想站起。坑底泥水浑浊冰冷，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坑壁陡峭湿滑，布满苔藓。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从他脚下传来。
道一身体猛地僵住！他缓缓低头，借着坑口透下的微弱天光看去。
浑浊的泥水中，一只惨白的人类手骨，被他踩在脚下，断成了两截。指骨纤细，似乎属于一个女子。
而就在这只断骨旁边，更多的惨白骸骨，半掩在黑色的淤泥里，无声地散落着。
头骨、肋骨、腿骨…有的还算完整，有的早已破碎不堪。这些骸骨大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惨白色泽，在昏暗的坑底。
道一僵立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脚下累累的森森白骨，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死寂气息。
鬼哭林…腐骨泽…祭坛残迹下的埋骨坑…
传说，并非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