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向书案，龙袍曳地，带起一阵微风。
坐下，目光落在那叠摆放整齐的文书上，似是随口问道：
“朕方才离去时，仿佛记得这角落有些乱，爱妃倒是细心，都整理妥当了。”
沈朝歌面上却笑得更加甜美，带着几分邀功的娇憨，声音清脆：
“是呢，臣妾见不得杂乱，便顺手整理了一下。陛下看看，可还合心意？”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那个书架底层，语气自然无比，仿佛那真的只是随手为之。
萧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角落如今整洁归置，一丝不苟，那卷特殊的公文已被完美地隐藏，不露丝毫破绽。
他收回目光，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仿佛只是光线流转造成的幻影。
“甚好。”
他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拿起一份新的奏折，摊开在案上，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句随口的夸赞，再无其他深意。
沈朝歌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知道，他看见了，他也知道她看见了。
这场无需言语的交易，彼此心照不宣，只待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退回小案后，重新拿起墨锭，机械地研磨着，墨条与砚台相触，发出沙沙的轻响。
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关，勾勒着针对赵莽的初步复仇计划。
刑部缉捕司主事……与漕帮往来甚密，恐生事端…… 这些信息碎片在她脑中组合、拼接，逐渐清晰。
一个酷吏，与江湖帮派勾结，能做什么？
无非是些见不得光的肮脏勾当——构陷忠良、敲诈勒索、杀人灭口，或是利用漕帮的运输网络，走私贩私，中饱私囊。
萧彻的“着人留意”，恐怕不仅仅是留意，更是在等待，等待赵莽自己将把柄送上门来，或者……是暗中早已布下引线，只待时机一到，便可促使他生事，好顺理成章地将其拔除。
而她，或许可以成为那最后推波助澜的一只手，一把最快、最利的刀。
借萧彻的势，利用赵莽自身的劣迹和即将到来的“事端”，将这个双手沾满南梁忠魂鲜血的刽子手，亲手送入无间地狱。
墨汁在砚台中渐渐浓郁，乌黑发亮，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出她低垂的眼睫和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凝杀意。
她知道，这又是萧彻的阳谋，一场精心布置的棋局，她是他选中的一枚棋子，一枚他料定不会拒绝的棋子。
而她，心甘情愿，踏入其中。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无息、却暗流汹涌的博弈与较量，空气仿佛都因此变得凝重起来。
许是近日沈朝歌待在御书房的时间多于平日，萧彻亦因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后宫粉黛，加之德妃在景仁宫安心养胎，阖宫上下，一时竟有几分难得的平静。
然秋风阵阵，最是能吹动人心底蛰伏的欲望与不安。
后宫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实则暗流从未停歇。
这日阳光正好，金辉透过朝华宫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暖融融的，却驱不散殿内一丝若有若无的沉寂。
沈朝歌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支赤金嵌东珠的宝钗，指尖微凉，那宝珠的圆润光滑也未能吸引她的注意。
她的目光并未聚焦在那璀璨的光芒上，而是落在虚空中某一点，脑中反复推演着关于赵莽及其与漕帮关系的种种可能。
自那日御书房一晤，如何利用赵莽的“恐生事端”来做文章，便成了她心头萦绕不去的盘算。
必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完美的借口，最好能借他人之手，或是让其自取灭亡，方能不引火烧身，又能一击即中。
“娘娘……娘娘……”
一声压抑着哭腔、带着惊慌失措的呼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朝歌缓缓抬眼，只见她的内殿宫女小禾，正被另一个宫女阿箬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小禾发髻散乱，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清晰地印着几道紫红的指印，眼圈通红，泪水涟涟，身上的宫装肩膀处还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显得狼狈不堪，瑟瑟发抖。
阿箬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圆圆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憨气，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愤懑与不平，她扶着小禾，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您可要为我们小禾做主啊！小禾她……她被人欺负惨了！”
沈朝歌“唰”地坐直了身子，眉头微蹙，手中的珠钗“啪”一声重重按在旁边的小几上，琉璃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怎么回事？谁干的？”
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慵懒腔调，尾音微微上扬，但那平静的语调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已悄然浸透其中，如寒冰初融，带着刺骨的锋芒。
小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更是汹涌而出，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娘娘……奴婢……奴婢……”
阿箬见状，连忙替她回道：
“回娘娘，方才小禾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冰例，回来路上，在长信宫拐角处，碰巧遇见了容贵人的仪仗。那容贵人非说小禾走路不长眼，冲撞了她，还说小禾手里捧着的给德妃娘娘安胎的补药，被小禾撞洒了少许。不容分说，就命身边的掌事嬷嬷掌了小禾的嘴，还撕扯了她的衣裳，说要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天高地厚！”
容贵人？
沈朝歌眼底寒光一闪而过，快得如同暗夜流星。
那个前些日子被萧彻降了位分，沉寂了些许时日的蠢货？
德妃有孕，后宫本该消停，她倒是迫不及待地又跳了出来，是嫌日子过得太顺遂，皮又痒了么？
冲撞仪驾？撞洒补药？
沈朝歌心中冷笑连连。
这等拙劣不堪的借口，也就容贵人这种胸大无脑的货色想得出来，用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