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在七岁那年的清明节。
细雨裹着湿冷的风扫过墓园，他被母亲攥着胳膊站在外婆的墓碑前，石面上镶嵌的照片里，外婆还穿着去年冬天那件枣红色棉袄，笑容皱成一团暖融融的褶皱。母亲的肩膀一直在抖，手里的白菊被雨水打蔫，花瓣黏在指缝间，像融化的雪。
“跟外婆说再见。”母亲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林野却没低头。他盯着墓碑旁那棵半枯的松柏，枝叶间站着个模糊的影子——和照片里的外婆一模一样，枣红色棉袄的边角在风里飘着，只是脸色白得像纸，正弯腰摸他的头顶。
“外婆在这儿。”林野伸手去够，却被母亲猛地拽回怀里。母亲的手冰凉，压得他肋骨发疼：“别乱说，野子，外婆已经走了。”
他不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明明外婆就站在那儿，还冲他笑，为什么母亲看不见？那天的雨落进衣领里，凉得他打哆嗦，而外婆的手始终没碰到他的头发，只在他眼前慢慢淡成了一团白雾，钻进松柏的年轮里不见了。
后来林野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那些“影子”。
小学三年级的某个午后，班里的玻璃窗突然被狂风撞得哐当响，同桌的女孩小雅趴在桌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班主任进来时，小雅的哭声更大了：“我妈妈说爸爸出差了，可他就站在教室后面，还穿那件蓝色的夹克！”
全班同学都哄笑起来，有人说小雅想爸爸想疯了，有人指着空荡的教室后门做鬼脸。只有林野转了头——后门的墙壁前，确实站着个穿蓝色夹克的男人，头发乱得像被风吹过，正蹲下来想摸小雅的后背，手指却穿进了她的校服衣角。男人的脸很白，眼睛里蒙着一层雾，看见林野看他，还轻轻摇了摇头。
那天放学，林野跟着小雅走了两条街。男人一直跟在小雅身后，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路过小卖部时，还会停下看一眼柜台上的棒棒糖——那是小雅最喜欢的橘子味。走到小雅家楼下，男人停在单元门口，看着小雅跑上楼梯，才慢慢转过身，冲林野笑了笑，然后像被太阳晒化的冰，一点点消失在空气里。
林野没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他知道，说了也没人信。就像他后来看见住在隔壁的张奶奶坐在自家阳台的藤椅上，而楼下的救护车正鸣着笛，医护人员抬着盖着白布的担架跑上楼；就像他看见学校门口卖烤红薯的爷爷蹲在路边，看着自己的三轮车被城管拖走，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卖完的红薯，蒸汽从他透明的指缝里冒出来，却没人能看见。
这些“影子”好像都被困在了某个地方，重复着生前的事，或者守着某个念想。他们不会说话，也碰不到现实里的东西，只能像观众一样，看着活着的人继续生活。林野渐渐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走路时会特意绕开蹲在路边的影子，买东西时会多拿一根棒棒糖放在小雅家的信箱上——他总觉得，那个穿蓝色夹克的男人会看见。
直到十七岁那年，林野遇见了苏晓。
那是个周末的傍晚，他在图书馆的旧书区找一本绝版的科幻小说，指尖刚碰到书脊，就听见身后有人轻声说：“小心，那里有个老奶奶坐着。”
林野猛地回头。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书架旁，手里抱着几本书，正指着他身后的空位。他顺着女孩的手指看过去——果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唐诗三百首》，嘴唇动着，像是在小声读诗。
整个旧书区只有他们两个人，女孩的眼神很亮，没有丝毫的疑惑或害怕，反而带着点好奇：“她是不是经常来这儿？我上周来的时候，也看见她坐在这儿看书。”
林野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他张了张嘴，想问女孩怎么能看见，却听见女孩先笑了：“你也能看见，对不对？”
女孩叫苏晓，和他同校不同班。那天他们在图书馆的长椅上坐了很久，聊起了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影子”。苏晓说，她第一次看见影子，是在五岁那年，她的小狗跑丢了，她坐在路边哭，突然看见小狗的影子蹲在她脚边，舔她的手背，可她伸手去抱，却只摸到一团空气。后来她才知道，小狗已经被车撞了，埋在小区后面的花坛里。
“我以前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苏晓抱着膝盖，夕阳透过窗户照在她的发梢上，“我跟我爸妈说，他们总说我想象力太丰富，还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林野点点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总说“看见外婆了”，被母亲带去庙里烧香，道士给了他一张黄符，让他戴在脖子上，说能“驱邪”。可黄符戴了半年，他还是能看见那些影子，只是后来学会了闭嘴，把所有看见的都藏在心里。
“其实他们都很温柔，”苏晓突然说，“我见过一个爷爷，每天都在幼儿园门口等，手里拿着糖葫芦，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孙子几年前在幼儿园门口走丢了，再也没找回来。还有一次，我在医院看见一个阿姨，一直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后来护士说，那个病房里的病人是她女儿，已经昏迷了三个月。”
林野想起了那个卖烤红薯的爷爷。冬天的时候，他总会多买一块烤红薯，放在爷爷的三轮车曾经停过的地方。有一次，他看见爷爷的影子拿起那块红薯，放在嘴边，好像在闻香味，然后抬头冲他笑了笑，影子的轮廓好像清晰了一点。
“你说，他们为什么会留在这儿呢？”苏晓托着下巴，眼神里带着点迷茫，“是因为还有没完成的事，还是因为舍不得某个人？”
林野不知道。他只知道，自从遇见苏晓，那些曾经让他觉得孤独的影子，好像突然有了意义。他们不再是只能远远看着的旁观者，而是一个个藏着故事的人，等着有人能看见他们的念想，能帮他们把没说出口的话，传递给活着的人。
高二下学期，学校里出了一件事。一个叫陈默的男生突然没来上学，班里的同学说他转学了，可林野却在陈默的座位旁，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影子。
陈默的影子每天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上课的时候会盯着黑板，下课的时候会看着窗外，好像还在等着老师叫他回答问题。林野问苏晓有没有看见，苏晓点了点头，她还看见陈默的影子经常在放学的时候，跟着一个中年女人走——那个女人是陈默的妈妈，每天都会来学校门口，往教室里望一眼，然后悄悄抹眼泪。
“我去问过班主任，”苏晓小声说，“班主任说，陈默得了白血病，正在医院化疗，情况不太好。他妈妈不想让大家知道，怕影响他的心情。”
那天下午，林野和苏晓去了医院。他们没去病房打扰陈默，只是在住院部的走廊里，看见了陈默的影子。他正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看着病床上的自己——脸色苍白，头发掉光了，正躺在床上看书。影子里的陈默还是原来的样子，头发黑黑的，眼睛亮亮的，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病床上的自己，手指却穿进了玻璃。
“他好像很害怕，”苏晓的声音有点哽咽，“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林野没说话。他看见陈默的影子转过身，看见了他们，然后慢慢走过来，停在他们面前。影子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林野突然想起陈默在班里的时候，总是坐在座位上看书，不爱说话，却会在别人忘记带笔的时候，悄悄递过去一支。
那天晚上，林野和苏晓回了学校。他们把陈默的课本整理好，放在他的抽屉里，还在课本的扉页上，写了班里同学的祝福——他们没说陈默生病了，只说“我们等你回来一起上课”“上次你借我的笔，我还没还你呢”。
第二天早上，林野看见陈默的影子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一本语文课本，课本的扉页上，好像有一道淡淡的水印，像是眼泪。然后，陈默的影子慢慢抬起头，冲林野和苏晓笑了笑，影子的轮廓好像比昨天淡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个月，林野和苏晓经常去医院看陈默的影子，也会把班里的情况告诉影子——谁考了第一名，谁在运动会上拿了奖，谁又被老师批评了。每次说完，陈默的影子都会安静地听着，然后冲他们笑一笑。
直到高考前的一个月，林野和苏晓再去医院的时候，没看见陈默的影子。他们心里有点慌，跑到陈默的病房门口，看见陈默的妈妈正坐在床边，握着陈默的手，脸上带着微笑。病床上的陈默醒着，手里拿着林野和苏晓整理的课本，扉页上的祝福被他用红笔圈了起来。
“他刚才说，好像看见你们了，”陈默的妈妈看见他们，擦了擦眼泪，笑着说，“他说，谢谢你们帮他整理课本，还说等他好了，要跟你们一起去图书馆看书。”
林野和苏晓站在门口，看着病床上的陈默，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他们知道，陈默的影子可能已经走了——不是消失，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或者说，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不再被困在这儿了。
高考结束后，林野和苏晓考上了同一座城市的大学。他们还是会看见那些“影子”，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或孤独。他们会在看见守在幼儿园门口的爷爷时，买一串糖葫芦放在门口的石墩上；会在看见坐在图书馆里的老奶奶时，把《唐诗三百首》放在她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会在看见卖烤红薯的爷爷时，多买一块红薯，放在路边的长椅上。
有时候，他们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影子，聊着未来的事。苏晓说，她想当一名医生，治好更多的人，让那些影子少一点；林野说，他想当一名作家，把那些影子的故事写下来，让更多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看不见的温柔。
“你说，以后我们会不会看不见这些影子了？”有一次，苏晓靠在林野的肩膀上，轻声问。
林野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霞把云朵染成了粉红色，一个小女孩的影子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追蝴蝶，笑声好像透过空气传了过来。他握住苏晓的手，笑了笑：“不知道。但就算看不见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们知道，他们都在这儿，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陪着我们。”
就像七岁那年清明节，外婆的影子站在松柏旁，看着他长大；就像那个穿蓝色夹克的男人，看着小雅一天天长高；就像陈默的影子，看着他们走进大学的校门。这些影子，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看得见他们的人的心里。
而林野和苏晓知道，只要他们还能看见，就会一直把这些温柔的故事，继续传递下去。因为他们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份念想，每一份牵挂，都值得被看见，值得被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