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被风驮着来的。
起初只是富春江面上浮起一层淡青的雾,像渔女未绞干的纱巾,轻轻巧巧地缠在船舷上。陈砚撑着竹篙立在船头时,指尖还能触到白日里晒暖的江水,泛着温吞的凉。他从睦州城出来已走了三日,原想赶在天黑前抵桐庐,却偏偏遇上这缠人的雾,将船困在了建德江的江心洲旁。
“客官,这雾一时散不了,今晚怕是只能泊在这儿了。”老艄公将橹横在船尾,粗糙的手掌在布衫上蹭了蹭,“前几日也有船家在这儿过夜,说夜里能听见洲上的竹响,倒不寂寞。”
陈砚点点头,没多说话。他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青布袍,转身走回船舱。舱内小桌上还摊着半卷未写完的信,是给远在长安的友人的,墨迹已干了大半。他本想写建德江的水如何清,两岸的山如何翠,可笔锋落下去,只晕开一个“客”字,便再难续上。
船身轻轻晃了晃,是锚链沉进水里的声音。陈砚走到舱外,此时暮色已浓得化不开,江雾漫过了船板,沾在他的发梢,凉丝丝的。远处的山影早没了轮廓,只剩一团团深黛色的墨,浸在暗蓝的天幕里,像宣纸上未晕开的笔触。江面上再无别的船影,只有偶尔掠过的水鸟,翅膀划破雾霭时,留下一声短促的啼鸣,旋即又被江风卷走,连回音都没剩下。
“客官,喝碗热汤吧?”老艄公端着个粗瓷碗走过来,碗里是萝卜炖鱼,热气氤氲着,在雾里散成一团白气,“这鱼是晌午在江里捞的,鲜着呢。”
陈砚接过碗,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他低头喝了一口,鱼肉的鲜混着萝卜的甜,在舌尖散开。老艄公坐在他旁边,掏出旱烟袋,火石擦出的火星在雾里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客官是从北边来的吧?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从长安来,要去越州。”陈砚答得简略。他本是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画师,去年秋闱落第后,便揣着半幅未完成的《江山图》,一路南行。他想找一处能让笔锋安歇的地方,可从洛阳到睦州,走了千里路,笔下的山水依旧是空的——没有一处能装下他心里的那点茫然。
老艄公“哦”了一声,抽了口烟,烟雾在雾里散得快,“长安好啊,是天子脚下。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去,可一辈子守着这江,连桐庐城都没出过几次。”他指了指远处的江心洲,“那洲上有片竹林,是早年一个老秀才种的。听说那秀才也是从北边来的,在洲上住了十年,后来不知去了哪儿,只留下那些竹子,年年发新笋。”
陈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团更深的黑。他放下碗,起身走到船头,江风比刚才更凉了,吹得他袍角翻飞。雾似乎更浓了,连船尾的渔火都变得模糊,只剩一点昏黄的光,在江面上晃来晃去,像迷路的星子。
他忽然想起小时在长安,母亲牵着他的手过朱雀大街,街旁的灯笼一串连着一串,亮得能照见青砖地上的纹路。那时他总缠着母亲,说要把长安的灯火都画进画里。可如今,长安的灯火远了,眼前只有这一点渔火,孤零零地泊在江心,和他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客。
不知过了多久,江雾渐渐淡了些。陈砚抬头望去,只见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清辉洒在江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银。远处的山影也清晰了些,青黑色的轮廓映在月光里,竟有了几分温柔。他忽然觉得心里的堵得慌的东西,好像被这月光化开了些。
他转身回舱,从行囊里取出纸笔。砚台里的墨已经凉了,他却不在意,提笔便画。先画江心的船,再画船尾的渔火,然后是远处的山,天上的月。笔尖在宣纸上滑动时,他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在找的,从来不是一处能让笔锋安歇的地方,而是一份能让心安定的归属感。
夜渐深,老艄公早已睡熟,舱外只有江水拍打着船板的声音,和偶尔从洲上传来的竹响。陈砚放下笔,看着纸上的画,画里的建德江在月光下静静流淌,渔火虽小,却照亮了一片江面。他忽然想起一句诗,提笔在画的角落题上:“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写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窗外的月亮更亮了,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他的画上,也落在他的心上。他知道,明天雾散后,他还要继续赶路去越州,但今夜,建德江的这轮明月,这盏渔火,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处归处。
从此,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想起今夜的建德江,他便知道,自己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