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上的雾气漫进山城,与夜色融为一体,将一切轮廓都模糊在昏沉混沌之中。顾清翰坐在宿舍的书桌前,窗扉紧闭,帘幕低垂,桌上那盏旧台灯的光晕,是他与外界黑暗唯一的交界。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夜晚,在完成繁重的工作后,仍固执地打开那台秘密电台,戴上耳机,将旋钮调到那个刻骨铭心的频率上。这几乎成了一种无望的仪式,一种对抗巨大空虚和恐惧的本能。耳机里永远是那片浩瀚而空洞的电磁噪音,如同永无止境的荒原风声,吞噬着一切可能的回响。
希望,早已被漫长的时间和无尽的沉默磨蚀得所剩无几。理智告诉他,那条跨越烽火连天的线,大概率是彻底断了。上海沦陷区是何等凶险,那个人身处漩涡中心,音讯全无数月,生存的可能性正随着每一天的流逝而急剧降低。各种可怕的猜测,如同梦魇,夜夜啃噬着他的睡眠。他强迫自己投入工作,用近乎自虐的忙碌来麻痹神经,但每当夜深人静,那份沉重的、无处安放的牵挂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留下冰冷的绝望。
今晚,他似乎比往常更加疲惫。与威尔逊周旋的劳心费力,白曼琳事件后续的隐忧,以及自身可能被盯梢的潜在风险,都让他心神交瘁。耳机里的噪音单调而催眠,他的眼皮渐渐沉重,意识开始模糊,几乎要陷入昏睡。或许,该放弃了。或许,真的该接受那个最坏的可能。
就在他指尖微松,准备摘下耳机的那个瞬间——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节奏,如同游丝般,猛地穿透了厚重的噪音帷幕,钻入了他的耳膜!
“嘀……嗒……嘀嘀……嗒……”
那个节奏!是那个节奏!
顾清翰的身体骤然僵直,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所有的疲惫和困意瞬间一扫而空!他猛地坐直身体,双手死死扶住桌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是幻觉吗?是因为过度思念而产生的错觉?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痛感传来——不是梦!
他屏住呼吸,将耳机紧紧压在耳朵上,手指颤抖着,极其轻微地调整着调谐旋钮,试图将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信号捕捉得更清晰一些。
“嘀……嗒……嘀嘀……嗒……”
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被噪音彻底吞没。它没有像上次那样尝试传递更复杂的信息,只是简单地、固执地重复着那个代表“安”字的、最基础的节奏。一遍,又一遍。
发送的时间也很短,不过十几秒,那微弱的节奏便再次消失在无尽的噪音海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这一次,顾清翰听得真真切切!
不是幻觉!不是错觉!是他!是陆震云!他还活着!他还在上海!他再次冒险发出了信号!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顾清翰一直紧绷的神经堤坝!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指缝汹涌滑落,滴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那不是悲伤的泪水,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担忧、恐惧、绝望之后,骤然释放的、近乎崩溃的激动和 relief(解脱)!
他还活着!
这个简单的认知,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火炬,瞬间照亮了他冰冷绝望的心房。数月来的煎熬、猜测、夜不能寐,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尽管信号微弱,内容简单,但这已经足够了!存在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希望!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过了好一会儿,顾清翰才勉强平复下剧烈起伏的胸口。他摘下耳机,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尽管眼眶依旧通红,但那双原本被阴霾笼罩的眼睛,此刻却重新焕发出明亮而坚定的光彩。
他小心翼翼地关闭电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丝窗帘,望向东南方向那片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天空。
风雨如晦,烽火连天。但此刻,他知道,在那片遥远的、充满血与火的土地上,那个人,依然在战斗,依然在坚持。
这就够了。
顾清翰紧紧握住胸前那枚温热的翡翠观音,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却带着希望的空气。所有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充盈全身的力量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