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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是那种被教室窗框切割成整齐方块的明亮光束,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暖意,斜斜地打在四年级一班的课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的微尘,还有窗外飘来的淡淡桂花香,混杂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又蓬勃的气息。

艾克正埋头对付一道“狡猾”的数学题,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留下几道略显急躁的划痕。就在他卡壳的瞬间,同桌的艾雪像是接收到了无形的电波,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他抬起头,对上艾雪那双清澈含笑的眼睛。她没说话,只是指尖在自己摊开的练习册某处点了点,动作轻快又带着点小得意。艾克顺着看去,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步骤!他恍然大悟,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冲艾雪眨了眨眼,无声地道了谢,立刻埋头刷刷写起来。

课桌的桌角,两只圆滚滚的熊猫玩偶安静地依偎着,如同它们的小主人一样默契。艾克那只叫团团,端端正正地坐着,脖子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用蓝色丝带打成的精致领结,像个沉稳的小绅士。艾雪那只叫圆圆,则微微歪着脑袋,粉色的丝绸蝴蝶结在它毛茸茸的头顶上俏皮地挽着,憨态可掬。它们是他俩今年十岁生日在地球上互赠的礼物,从此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此刻,团团的小爪子似乎无意地搭在圆圆胖乎乎的胳膊上,圆圆则用圆润的脸颊轻轻蹭着团团的身体,阳光给它们身上细密的绒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艾克很快解出了题目,心情大好,习惯性地伸出左手,越过摊开的书本,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桌面上团团软乎乎的爪子,指尖习惯性地捏了捏它那圆润、带着细微绒毛触感的掌垫。几乎是同时,艾雪白皙的右手也落了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圆圆头顶那朵柔软的粉色蝴蝶结。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就像呼吸一样,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习惯。教室里嗡嗡的读书声、偶尔挪动椅子的吱呀声、窗外隐约的鸟鸣,构成了此刻安稳的背景音。

班主任欧阳老师温和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却并未激起太大的涟漪。她正宣布着即将到来的家长会安排:“……时间就定在下周五下午两点,请各位同学务必把通知单带回去,请家长准时出席。这学期孩子们表现都很棒,我们好好交流一下。”

大部分同学只是抬头看了看讲台方向,又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对十岁的孩子们来说,家长会似乎遥远得如同下个世纪,远不如课间十分钟的追逐打闹来得实在。坐在前排的班长杨阳,一个眉眼清秀、做事利落的男孩,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了日期和时间。他的同桌何大力,人如其名,长得虎头虎脑,壮实得像个小小的摔跤手,闻言只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嘴里嘟囔着:“又要听我妈唠叨了……”声音不大,却引来旁边几个男生的低低窃笑。

艾克和艾雪的动作同时顿住了。艾克捏着团团爪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掌心传来玩偶内部填充物的柔软触感。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身边艾雪的变化。她抚摸圆圆蝴蝶结的手停在了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才缓缓落下,继续着刚才的动作,但艾克感觉到那动作里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滞涩。她的肩膀,原本是放松自然的,此刻似乎也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像被无形的丝线轻轻拉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原状。她依旧安静地坐着,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低垂,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练习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僵硬只是艾克的错觉。

可艾克知道那不是错觉。一种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无息地透过某种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无形纽带传递过来。那是一种混合着失落、空茫,甚至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深埋的悲伤。艾克的心也跟着轻轻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只是将左手从团团爪子上移开,在课桌下悄悄握住了艾雪放在腿上的右手。她的指尖冰凉,像初春尚未融化的溪水。

艾雪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随即反过来,更紧地回握住了艾克的手。她依旧没有转头看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朝艾克的方向稍稍倾斜了一点点,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艾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冰凉指尖下传递过来的、那一点点细微的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用力地回握,用自己掌心的温热包裹住她的微凉。桌角,团团圆圆依旧依偎着,圆圆粉色蝴蝶结下的黑眼睛,似乎正安静地注视着这对小主人紧握的手。

下课铃声清脆地响起,像解开了无形的束缚。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板凳的碰撞声、孩子们的嬉闹声、书包拉链的哗啦声交织成一片。

“艾克!艾雪!”胖乎乎的孙野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肉乎乎的脸颊因为兴奋泛着红晕,“放学去小卖部不?听说新到了一批超级无敌旋风陀螺!”

他嗓门洪亮,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热情,一下子就把艾克和艾雪从刚才沉静的氛围里拉了出来。艾雪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握着艾克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她飞快地抬起头,脸上已经挂起了平时那种温和又有点羞涩的笑容,只是那笑意似乎没能完全抵达眼底深处。

“啊,孙野,”艾雪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带着点惯常的柔和,“今天可能不去了,我和艾克……想先回宿舍整理一下东西。”她一边说,一边动作利落地把桌上的书本、文具一样样收进书包,又小心地把圆圆抱起来,妥帖地放进书包侧面的网兜里。

“哦,这样啊。”孙野有点小失望,但很快又转向艾克,“艾克你呢?一起去呗?看看新货!”

艾克也已经收拾妥当,把团团稳稳当当地塞进了自己书包侧兜。他看了一眼艾雪,她正低头认真扣着书包的搭扣,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艾克转过头,对着孙野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顺手拍了拍孙野厚实的肩膀:“下次吧,胖子。今天确实有点事,得跟艾雪一起。” 他的语气自然,带着点兄弟间的熟稔。

“行吧行吧!”孙野也不强求,挥了挥胖手,“那说好了,明天一起去!老夫子,包雷,走!咱们先去侦察敌情!”他吆喝着,拉着旁边慢条斯理整理书包、戴着副小眼镜显得格外老成的孟繁志,还有一直安静站在旁边、身材敦实的包雷,风风火火地涌出了教室。

艾克和艾雪并肩走出教室门。走廊里光线明亮,充满喧闹奔跑的身影。艾克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再次牵住艾雪的手。艾雪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快走了半步,巧妙地避开了,双手抱紧了胸前装着圆圆的书包。艾克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插进了自己校服裤子的口袋里。他加快脚步,与艾雪保持并肩而行。

“艾雪,”艾克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身边的她能听见,“刚才……你没事吧?”

艾雪脚步没有停,目光直视着前方喧闹的走廊,脸上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只是那平静像一层薄薄的冰。“没事啊,”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能有什么事?就是觉得……嗯,有点吵。”她甚至努力牵动嘴角,试图弯出一个更明显的弧度,但那个笑容显得有些生硬,像是画上去的。

艾克没再追问。他太了解艾雪了。她越是说“没事”,越是刻意表现得若无其事,往往意味着心里藏着越重的东西。那种透过心灵感应传递过来的、冰凉的悲伤和空洞感,刚才在教室里是那么清晰。他沉默地走在艾雪身边,目光扫过她抱着书包时微微发白的指关节。他口袋里的手,隔着布料,轻轻摩挲着书包侧兜里团团毛茸茸的耳朵。

回到宿舍楼,两人在楼梯口分开。艾克走进男生宿舍时,里面正热闹非凡。

“艾克!回来啦!”何大力正对着墙壁练习倒立,脸憋得通红,看见艾克进来,瓮声瓮气地打招呼,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大力,你这‘倒挂金钩’还没练成呢?”包雷坐在自己床上,捧着一本厚厚的《兵器图谱》,头也不抬地揶揄。

孙野则已经盘腿坐在了自己的下铺上,面前摊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卡片,正和上铺的孟繁志激烈地讨论着刚才在小卖部“侦察”到的陀螺情报。

“艾克,你错过啦!”孙野看见艾克,立刻来了精神,“那个‘烈焰狂龙’!啧啧,那造型!那配色!绝对是王者!老夫子非说‘深海幽灵’更酷,你说他是不是眼神不好?”

孟繁志推了推鼻梁上的小眼镜,慢悠悠地反驳:“数据懂不懂?‘深海幽灵’的平衡性设计明显更优,旋转时间理论值至少多两秒……”

艾克把书包放在自己靠窗的下铺,顺手把团团从侧兜里拿出来,放在枕边。团团蓝色的领结在枕巾上显得格外醒目。他一边听着室友们叽叽喳喳,一边整理着书桌。宿舍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汗味、零食味和活力。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隔着几栋楼的距离,是女生宿舍的方向。不知道艾雪现在怎么样了?女生宿舍那边,应该也差不多热闹吧?思思和小雨会不会也拉着她讨论家长会?

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室友们的讨论,思绪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飘向了隔壁楼里的那个房间。艾雪此刻的笑容,是不是依旧像在走廊里那样,带着一层薄冰?

女生宿舍里,气氛确实要柔和一些。李思思坐在书桌前,对着小镜子梳理自己柔顺的长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张小雨则趴在床上,晃荡着两条小腿,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漫画书。

艾雪坐在自己的床沿,圆圆被她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圆圆毛茸茸的头顶。粉色蝴蝶结柔软的丝带蹭着她的脸颊。她看着圆圆乌溜溜的塑料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蝴蝶结的丝带末端,一圈又一圈。

“小雪,”李思思放下小镜子,转过头,漂亮的脸上带着点好奇,“下周五家长会,你爸爸妈妈……还是从国外赶不回来吗?”她的语气很平常,只是随口一问,没有任何探究的意思。

艾雪缠绕丝带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尖微微用力,粉色的丝带被勒紧了一瞬。怀里圆圆柔软的身体似乎成了唯一的依靠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那个练习过无数次的、带着点无奈又懂事的笑容。

“嗯,”她点点头,声音很轻,努力维持着平稳,“爸爸妈妈他们……工作太忙了,在那边走不开的。欧阳老师知道的。”她下意识地把圆圆抱得更紧了些,圆圆胖乎乎的身体挤压着她的胸口,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填满了一点的感觉。

“哦,这样啊。”李思思理解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点惋惜,“那真可惜。不过没关系啦,你还有艾克嘛!你们兄妹感情那么好,形影不离的,跟有家长在也差不多啦!”她笑着打趣。

“就是就是!”张小雨也从漫画里抬起头,圆圆的脸蛋上满是赞同,“艾克多靠谱啊!上次我摔跤了,还是他跑去医务室帮我叫的老师呢!比某些只会嘲笑人的家伙强多了!”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窗外——仿佛能看到某个正在倒立的家伙。

艾雪听着室友们善意的安慰和玩笑,心里那阵冰冷的空洞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丝,涌上一点暖意。她弯起嘴角,笑容比刚才真切了几分:“嗯,艾克他……是很好。”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圆圆冰凉的塑料鼻头,像是在寻求某种无声的回应。

周五下午,先锋特色实验小学仿佛被注入了另一种活力。校门口车流明显增多,衣着体面的大人们脸上带着或期待或温和的笑容,步履匆匆地走进校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正式、期待和一点点紧张的微妙气息。

四年级一班的教室被打扫得窗明几净,桌椅被重新排列过,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给每位学生和家长预留了位置。窗台上欧阳老师特意摆上的几盆绿萝,在秋日的阳光下舒展着鲜亮的叶子。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温馨的图案,写着大大的“家校同心,携手同行”八个字。

孩子们比平时安静许多,小脸上带着点兴奋和局促,穿梭在陆续到来的家长之间,帮忙指路、倒水,像一群忙碌的小蜜蜂。艾克和艾雪坐在教室靠后窗的位置。两张课桌拼在一起,团团圆圆端端正正地坐在两张桌子相接的缝隙处,团团靠着艾克这边,圆圆挨着艾雪那边,如同两个小小的守护神。

艾克坐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陆续走进教室的家长们。他看到何大力的爸爸,一个身材比何大力还要壮实一圈、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一进来就大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蒲扇般的大手拍得何大力龇牙咧嘴,却笑得一脸得意。他看到包雷的妈妈,一位气质温婉的女士,正低声和包雷说着什么,包雷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他看到孙野被他的妈妈——一位笑容可掬、体态同样富态的阿姨——揽在怀里,孙野有点不好意思地扭动着身体,他妈妈则爱怜地揉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孟繁志的爸爸戴着和儿子同款的黑框眼镜,两人正凑在一起看着一份似乎是科技杂志的东西,讨论着什么,神情专注。

杨阳的妈妈也来了,穿着得体,气质干练。杨阳像个小大人似的,正低声向妈妈介绍着班级的情况,欧阳老师在一旁微笑着点头。

每一个家庭的团聚画面都像一块小小的拼图,拼凑出教室中央一幅名为“圆满”的图景。喧哗声、交谈声、笑声、孩子们向父母展示作业或奖状的声音……这一切都充满了鲜活温暖的烟火气。

艾克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艾雪。

艾雪坐姿无可挑剔,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课桌上。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温和得体的微笑。当有同学和家长的目光偶尔扫过他们这边时,她还会微微颔首,露出一点礼貌的、表示理解的表情。她的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眼神看起来平静而坦然。她甚至伸出手,轻轻调整了一下圆圆头上那朵粉色蝴蝶结的位置,让它更加端正。

然而,艾克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她搭在膝盖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正用力地、几乎要掐进校服裤子布料般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手背上淡蓝色的血管都微微凸起,细微的颤抖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出来。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到极致的表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表面那层平静的假象。

一股沉闷的钝痛感,毫无预兆地撞上艾克的心口。那不是他自己的情绪,而是清晰地透过那无形的连接传递过来的——艾雪的痛苦。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混杂着尖锐的孤独感和被整个世界排除在外的冰冷,像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艾克的心防。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他能“听”到那无声的呐喊,那属于五岁艾雪的、在雷雨交加之夜骤然失去一切庇护的恐惧与绝望,此刻正疯狂地撕扯着十岁的艾雪。那个雨夜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闪现:刺眼的闪电撕裂黑暗,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要劈碎整个世界,艾雪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满脸的泪水混着雨水,那双总是盛满好奇和笑意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茫然……而艾克自己,也是五岁,在快乐星球冰冷的实验室走廊里,被告知父母为了抵御一次毁灭性的能量风暴,用生命启动了最后的防护屏障……小小的他,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只觉得整个世界的光都熄灭了。

就在这时,欧阳老师拿着记录本,脚步轻快地走到了他们这一组。她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目光扫过艾克和艾雪,又看了看他们中间端坐的团团圆圆,眼神温和。

“艾克,艾雪,”欧阳老师的声音很轻柔,带着理解和安抚,“你们的爸爸妈妈……这次还是赶不回来,对吧?”她从记录本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表格,放在他们拼在一起的课桌上,表格抬头清晰地印着“家长信息确认表”,“没关系,老师都了解。来,在这张表上签一下你们自己的名字就行,代表家长确认收到通知了。有什么需要老师特别关注的事情,也可以写在这里。”她指了指表格下方的一栏空白备注。

艾雪放在膝盖上那只紧攥的手,在欧阳老师话音落下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被这最寻常的一句问话轻轻拨动了。艾克清晰地感觉到,那通过心灵连接涌来的悲伤洪流骤然变得汹涌而尖锐,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什么的痛楚。

艾雪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甚至更加“完美”了。她抬起头,看向欧阳老师,用力地点了点,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冰封的湖面:“嗯,谢谢欧阳老师。爸爸妈妈工作太忙了,实在抽不开身。我们自己签就好。”她说着,甚至主动伸出手,拿起了桌上欧阳老师放下的那支中性笔,指尖却冷得像冰,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流畅。

艾克的心猛地一沉。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这表面的平静随时会崩溃。他几乎是在艾雪拿起笔的同一秒,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突兀,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引得旁边几桌的同学和家长都侧目看了过来。

“欧阳老师!”艾克的声音比平时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他努力控制着语调,“我……我和艾雪突然想起,有份……有份很重要的科学小组的观察报告落在学校天台了!就是……就是我们平时做气象观测的地方!必须马上去拿一下!不然……不然下午小组讨论就来不及了!”他语速飞快,眼神恳切地看着欧阳老师。这借口并不高明,甚至有些仓促,但他顾不上了。他只想立刻、马上带艾雪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欧阳老师愣了一下,显然有点意外艾克突然的举动和略显奇怪的借口。她看了看艾克焦急中带着恳求的眼神,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依旧维持着“完美”笑容、但脸色明显比刚才更加苍白的艾雪,以及艾雪那只握着笔、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作为班主任,她隐约察觉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不同寻常的紧绷感。尤其是艾雪,那笑容背后极力隐藏的东西,让她感到一丝心疼。

短暂的犹豫后,欧阳老师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理解的神色,她点了点头:“哦,这样啊。那快去吧,注意安全。家长会这边有我呢,资料回头补给我就行。”她没有深究,选择了信任和包容。

“谢谢老师!”艾克如释重负,几乎是立刻转身,一把抓住了艾雪那只没有拿笔、依旧死死攥着膝盖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皮肤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快,像受惊的小鸟。她的手指冰冷得吓人。

“走!”艾克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艾雪像是被他的动作惊醒了,一直维持的完美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顺从地、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被艾克拉了起来。她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笔,就那么被艾克拽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教室后门走去。她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桌子上圆圆的身体,把它牢牢抱在了怀里。她的脚步虚浮,脸色白得像纸,只有那双眼睛里,强撑的平静正在迅速瓦解,露出底下深藏的茫然和痛楚。

艾克拉着艾雪冲出教室后门,将身后那片温暖的喧闹彻底隔绝。走廊里光线充足,却安静得有些空旷,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响。艾雪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脚步越来越沉,踉跄着几乎要跟不上。艾克猛地停下,转身,毫不犹豫地在她面前蹲下。

“上来!”他简短地命令道,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坚决。

艾雪看着眼前少年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异常坚定的后背,眼眶瞬间红了。她没有丝毫犹豫,松开了一直紧抱着圆圆的手,双臂环住了艾克的脖子,整个人伏在了他的背上。艾克立刻用手臂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猛地起身。艾雪很轻,但此刻艾克感觉背上的重量沉甸甸的,那是他必须扛起的责任和守护。

他迈开腿,朝着通往天台的楼梯狂奔起来。艾雪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后颈,温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他校服衬衫的领口。那滚烫的湿意透过布料灼烫着他的皮肤。压抑了一路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变成断断续续、破碎的抽泣,在他耳边响起,像受伤小兽的悲鸣。她环着他脖子的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他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圆圆被她紧紧搂在两人身体之间,粉色的蝴蝶结被挤压得有些变形。

艾克咬紧牙关,背着艾雪,一步两级台阶地向上冲。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高处小窗透进的光束照亮飞舞的尘埃。艾雪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背,那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顺着皮肤一直蔓延到他的心脏,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用力地托稳她,脚下的速度更快了。

沉重的消防门被艾克用力推开,发出“嘎吱”一声闷响。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带着浓烈的暖意,瞬间包裹了他们。

学校的天台空旷而安静。水泥地面被晒得微微发烫,空气里弥漫着阳光和尘埃混合的气息。远处城市的轮廓在秋日澄澈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几盆无人打理的、耐旱的仙人掌在角落里顽强地绿着。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风声、阳光,和他们急促的呼吸。

艾克小心翼翼地把艾雪放下来,让她靠在天台入口旁那堵粗糙的、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水泥矮墙上。艾雪的双脚一沾地,身体就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坐下去,仿佛支撑她的所有力气都在离开艾克后背的瞬间被抽空了。她蜷缩在墙角,双腿屈起,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压抑了一路的悲伤和绝望终于像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所有堤防。不再是刚才那种破碎的抽泣,而是撕心裂肺的、近乎窒息的恸哭。那哭声里充满了五岁孩童在雷雨夜骤然失去一切的惊惶恐惧,充满了此后无数个日夜独自面对黑暗的孤独无助,充满了此刻看着他人圆满而自己永远缺失的尖锐刺痛。她哭得浑身都在发抖,像一片在狂风中濒临破碎的叶子。

艾克的心被这哭声狠狠揪紧,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蜷缩成一团的艾雪紧紧、紧紧地拥进怀里。他的手臂坚定有力,像最坚固的堡垒,将她整个颤抖的身体环住。他低下头,脸颊紧贴着她被泪水濡湿的鬓发,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

“艾雪……艾雪……”他一遍遍地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沙哑,“别怕……我在……我在这里……艾雪……”他笨拙地用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抚平那剧烈的颤抖,“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别憋着……”

艾雪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声嘶力竭,双手死死攥着他后背的校服布料,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痛苦都哭尽。泪水浸透了他的肩膀,也灼烫着他的心。艾克只是更紧地抱着她,用自己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身体,为她圈出一方小小的、暂时的避风港。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只剩下怀中女孩崩溃的哭声和少年无声的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艾雪的哭声渐渐从歇斯底里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身体也不再抖得那么厉害,只是还在艾克怀里一抽一抽的。她依旧把脸埋着,不肯抬头。

艾克稍微松开一点怀抱,但没有完全放开她。他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拉开自己一直背着的书包侧兜拉链,小心地把团团拿了出来。然后又轻轻掰开艾雪一直死死攥着圆圆的手,把圆圆也拿了出来。他把团团圆圆并排放在艾雪蜷起的膝盖上。阳光慷慨地洒在两只玩偶身上,给它们毛茸茸的身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团团蓝色的领结和圆圆粉色的蝴蝶结,在这片金色里显得格外宁静。

“看,”艾克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指了指那两只依偎在一起的熊猫,“团团圆圆,一直都在。”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圆圆头顶那朵被泪水打湿了些许、显得有些蔫的粉色蝴蝶结,又摸了摸团团胸前那枚小小的蓝色领结,“就像我们一样。”

艾雪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尖通红,脸上满是泪痕,几缕头发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极了。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脆弱,像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湖面。她看着膝盖上的团团圆圆,又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向艾克。

艾克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狼狈的小脸,心头涌起一阵尖锐的酸楚。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用自己干净的校服袖子,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粗糙的棉质布料摩擦着细腻的皮肤,带着少年特有的体温。

“对不起……”艾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我……我没忍住……我……”她又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为这突然的崩溃,为给艾克带来的麻烦,也为心底那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嘘……”艾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她的嘴唇,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用说对不起。”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暖,像此刻倾泻在他们身上的阳光,“在我面前,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艾雪,你记住,”他微微前倾身体,让自己的视线与她红肿的眼睛平齐,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艾雪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崩溃的绝望。

艾克松开她,开始在自己那个看起来容量不小的书包里翻找。他掏出了两个东西。一个是花环,用细韧的青草茎和淡紫色、嫩黄色的小野花编织而成,虽然简单,却充满了清新的野趣,花瓣上还带着细微的绒毛,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另一个是一条腰带,用韧性很好的长草叶交错编织而成,虽然有些粗糙,但看得出编织者很用心,结构很结实。

“看,”艾克拿起那个小花环,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羞涩又无比认真的笑容,“你上次说喜欢后山那些小野花,我给你编的。”他小心地、像举行某种仪式般,将花环轻轻戴在艾雪还有些凌乱的头发上。淡紫和嫩黄的小花点缀在她乌黑的发间,映衬着她红肿却不再充满绝望的眼睛,竟奇异地冲淡了那份狼狈,添上了一种脆弱又倔强的美丽。

然后,他又拿起那条草编的腰带:“这个,你上次给我编的,我一直带着呢。”他撩起自己的校服外套下摆,露出了腰间。那条略显粗糙的草编腰带赫然系在那里,衬着他深色的校服裤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无比自然。他把它解了下来,拿在手里,草叶的清香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你给我的,我一直都好好戴着。”他看着艾雪,眼神明亮而温暖。

艾雪的目光落在艾克手中的草编腰带上,又移到他腰间刚才系着腰带留下的细微痕迹,最后落回他温暖而坚定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或敷衍,只有全然的珍视和郑重。她冰凉的心底,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暖流,酸涩又熨帖。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残留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条草编腰带粗糙的表面,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花环。一个极其微弱的、真实的、带着泪意的笑容,终于像初春艰难破土的小芽,在她泪痕狼藉的脸上缓缓绽开。虽然微弱,却真实地驱散了眼底浓重的阴霾。

艾克看到她的笑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他也笑了,笑容明亮,像穿透乌云的阳光。他再次伸出手,不是拉手腕,而是直接、坚定地握住了艾雪依旧有些冰凉的手。这一次,艾雪没有避开,也没有僵硬。她冰凉的手指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带着点怯生生的依赖,蜷缩起来,回握住了艾克温暖的手掌。两只同样沾着泪水和草叶清香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艾雪,”艾克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拂过草叶的微风,他拉着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口校服的位置,“感觉到了吗?”

艾雪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不解地看着他。

“这里,”艾克的手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掌心下传来少年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咚…咚…咚…”那搏动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和温热的皮肤,清晰地传递到艾雪的手心,带着一种蓬勃而安稳的生命力。

“你的心跳,也在这里。”艾克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郑重的誓言,“一直都在。所以,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艾雪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那沉稳的心跳和滚烫的话语灼烫了。她看着艾克无比认真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自己狼狈又脆弱的影子,也盛满了全然的守护和承诺。巨大的酸楚和无法言喻的温暖瞬间冲垮了最后的心防。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猛地扑进了艾克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散发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颈窝。

“艾克……”她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全然的依赖,“艾克……”

艾克立刻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抱住,下巴轻轻抵着她戴着花环的发顶。“嗯,我在。”他低声回应,像最可靠的港湾,“我一直在。”

夕阳的余晖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慷慨,将整个天台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他们紧紧相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粗糙温暖的水泥地上。两只圆滚滚的熊猫玩偶——系着蓝色领结的团团和戴着粉色蝴蝶结的圆圆——被并排放在他们依偎的影子旁边,沐浴在金色的光晕里,如同两个小小的守护天使。四个影子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在金色的地面上融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就在这静谧而温暖的时刻,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机械质感,却又异常温和慈爱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艾雪的脑海中直接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宝贝女儿,别哭……爸爸妈妈,一直在看着你呢……】

艾雪埋在艾克颈窝的身体猛地一僵,环抱着艾克的手臂瞬间收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她的目光,急切地、颤抖地投向膝盖上,那只静静依偎着圆圆、系着蓝色领结的团团。

艾克立刻感受到了怀中人儿的剧震。他微微松开怀抱,顺着艾雪那震惊又饱含巨大期盼的目光,也看向了团团。他瞬间明白了!是快乐星球的通信模块!一定是爸爸妈妈在牺牲前,将最后的信息或者某种守护程序,植入了陪伴他们的玩偶体内!在艾雪情绪崩溃、心灵波动达到某个强烈的峰值时,这深埋的守护被意外激活了!

艾克的心跳也骤然加速,巨大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悲伤交织着冲上心头。他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看着艾雪那写满“是真的吗?”的眼睛,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无比肯定的眼神。

艾雪得到了确认,巨大的幸福和更深的酸楚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从膝盖上捧起团团。她把它紧紧抱在胸前,脸颊贴着它毛茸茸的、被夕阳晒得暖暖的头顶,靠近那枚小小的蓝色领结。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伤,而是混合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和无尽思念的泪水。

“爸……妈……”她用气声哽咽着,对着怀里的团团,一遍遍无声地呼唤,仿佛要将过去五年所有未能喊出口的呼唤,在这一刻都补回来。

艾克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伸出手臂,重新将她连同她怀里的团团一起,轻轻揽住。他拿起膝盖上的圆圆,圆圆粉色蝴蝶结下的黑眼睛,在夕阳下似乎也闪烁着温柔的光。他看着艾雪抱着团团无声落泪的样子,自己的眼眶也彻底红了。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艾雪的发顶,感受着那份迟来的、跨越时空的温暖回应。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包裹着相拥的两人和两只依偎的玩偶。天台上,风声似乎都变得轻柔,只剩下无声的泪水滴落和心灵深处那份失而复得的巨大慰藉在静静流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团团圆圆依偎在少年少女紧握的手边,仿佛将这一刻的温暖与守护,永恒地烙印在了这片金色的光芒里。

天台消防门内,楼梯间的阴影里。

杨阳的手还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指尖微微用力,维持着推开一条缝隙的姿势。门缝不大,刚好够他看清外面天台上的景象:艾克和艾雪紧紧依偎的背影,夕阳将他们和那两只熟悉的熊猫玩偶的影子拉得很长,融成一个温暖的整体。艾雪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艾克环抱着她、无比坚定的手臂,都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走廊里其他班级家长会隐约的喧闹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少年清秀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一种深沉的、超越年龄的温和包容所取代。

他看到了艾雪红肿的眼睛,看到了艾克小心为她擦拭泪痕的袖子,看到了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仿佛自成一个世界的紧密氛围。也看到了那两只形影不离的熊猫玩偶,安静地依偎在主人身边。

杨阳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探究,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近乎守护的默契。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搭在门把手上的手,缓缓地、极其轻柔地收了回来,仿佛怕惊扰了门外那片金色的静谧。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在夕阳中相互依偎的背影,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脚步放得又轻又快,朝着楼下四一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高处小窗透进的光束照亮飞舞的尘埃。杨阳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他回到四一班后门,目光扫过教室。欧阳老师正在讲台前和一位家长轻声交谈,其他家长和同学们也各自围坐着,气氛融洽。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似乎没人注意到天台那短暂的插曲。

杨阳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就在艾克艾雪空位的旁边。他的同桌,何大力,正凑在他爸爸身边小声说着什么,壮实的男人脸上满是笑意。杨阳坐下,拿起桌上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神情自若,仿佛刚才只是去了一趟洗手间。

讲台边,欧阳老师结束了和那位家长的谈话,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班。当视线掠过教室后方那两个依旧空着的位置时,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杨阳立刻捕捉到了老师的目光,他抬起头,迎上欧阳老师的视线,幅度极小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肯定,像是在无声地传递着什么信息:没事,他们很好。

欧阳老师看到杨阳这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瞬间消散了。她了解杨阳,这个沉稳可靠的班长从不会无的放矢。她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对着杨阳也微微颔首,然后自然地移开视线,走向下一组家长。

杨阳低下头,翻开自己面前的家长会记录本,拿起笔,准备继续做笔记。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在天台门缝里看到的那一幕——艾克紧握着艾雪的手,艾雪抱着那只系蓝领结的熊猫,夕阳将他们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长——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画面无关乎任何秘密,只关乎一种无需言说的守护与陪伴。而他选择做的,就是守护好他们此刻需要的这份宁静。

他笔尖落下,在记录本上写下工整的字迹,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楼梯间里那短暂的驻足和无声的承诺,从未发生。

天台上,夕阳的熔金渐渐沉淀为更深的橘红,如同温暖的余烬覆盖着相依的身影。艾雪的情绪终于彻底平复下来,虽然眼睛还红肿着,鼻尖也红红的,但那份深重的悲伤和窒息感,已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和巨大的慰藉所取代。她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团团,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它胸前的蓝色领结,仿佛那是连接着遥远星空的唯一信物。艾克则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一只手依旧环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圆圆耳朵上那朵柔软的粉色蝴蝶结。

“艾克,”艾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已不再颤抖,她轻轻靠在艾克的肩头,目光投向城市天际线最后那一抹瑰丽的霞光,“刚才……是爸爸妈妈,对不对?”她问,语气里带着确认的期盼,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生怕那温暖的声音只是一场梦。

“嗯。”艾克肯定地点头,声音低沉而温柔。他侧过头,看着艾雪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一定是他们留下的……守护程序,或者……最后的信息。”他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不想打破此刻的温暖,“在快乐星球,这种技术……是可以做到的。他们……他们一定一直在看着我们。”

艾雪的眼眶又有些发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脸在艾克的肩窝里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猫。“我知道……”她闷闷地说,“我只是……好想他们……” 声音里带着无法消除的思念和一丝委屈。

“我也是。”艾克的声音也低沉下去,环着她的手紧了紧。失去父母的疼痛,是他们共同的底色。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遥远感:“艾雪,你知道吗?我五岁那年……那天,实验室的警报响得能把耳朵震聋,红色的光闪个不停……我躲在走廊的柱子后面,只看到巨大的能量风暴投影在观测屏上……像要把整个星球都撕碎……” 他深吸一口气,那段记忆依旧带着冰冷的棱角,“后来……后来是助手叔叔找到我,告诉我……爸爸妈妈……他们用自己……稳定了核心,风暴过去了……可他们……回不来了。” 他努力让声音平稳,但尾音依旧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详细地提起过那个时刻,包括艾雪。

艾雪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艾克。她一直知道艾克也失去了父母,却从未听他亲口讲述过那个瞬间。此刻看着他眼中深藏的痛楚,她心底那份巨大的悲伤仿佛找到了共鸣点,不再那么孤独得令人窒息。

“我……”艾雪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惊悸,“那天晚上……好大好大的雷,闪电亮得……像要把窗户劈开……我吓得躲在床底下,抱着枕头……然后……然后就是刺耳的警报……再后来……”她的声音哽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艾克怀里缩了缩,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夜的冰冷和恐惧,“是欧阳阿姨告诉我……爸爸妈妈……他们为了阻止实验室核心能量泄露到居民区……”她说不下去了,把脸重新埋进艾克怀里。

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依偎得更紧。相同的失去,相同的孤独,相同的五岁那年被命运骤然推入黑暗深渊的痛楚,在这一刻跨越时空,紧紧纠缠在一起。没有言语能真正抚平这伤痕,但仅仅是知道对方也背负着同样的沉重,那份蚀骨的孤独感,似乎就被分担掉了一些。

“所以,”艾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轻轻捧起艾雪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看,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依靠。但正因为一样,”他的眼神灼灼,像燃烧着小小的火焰,“我们更要在一起!紧紧在一起!艾雪,我们就是彼此的依靠,是彼此的家。”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艾雪,最后指了指两人中间依偎的团团圆圆,“你、我、团团、圆圆,我们四个,就是一家人!永远不会分开!”

艾雪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暖,心底最后一点阴冷的角落也被照亮了。酸楚依旧在,思念依旧在,但那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感,被一种奇异的、新生的力量取代了。她用力地点点头,眼泪再次滑落,但这一次,泪水中带着光。她伸出小指,勾住了艾克的小指。

“嗯!”她用力地说,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拉钩!”

“拉钩!”艾克也用力勾住她的小指,两人的拇指重重地按在一起。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温柔地吻在他们紧勾的小指上,也吻在团团圆圆依偎在一起的绒毛上。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仿佛要将这份承诺延伸到无尽的未来。

天台上,风更轻柔了。艾雪靠在艾克肩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甸甸的。崩溃的哭泣耗尽了她的力气,此刻被巨大的安全感包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艾克……”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嗯?”艾克轻声应着,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我有点……困了……”艾雪的声音越来越小,抱着团团的胳膊也松了些力道。

“睡会儿吧,”艾克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小心地将圆圆也塞进艾雪怀里,让两只熊猫玩偶一起贴着她,“我守着你。”

艾雪没有再说话,长长的睫毛像疲惫的蝶翼,缓缓覆盖下来。均匀而轻柔的呼吸声很快响起,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纯净安宁。泪痕还挂在脸上,但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安心的弧度。夕阳的金辉落在她戴着野花花环的头发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艾克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守护的雕塑,支撑着艾雪沉沉睡去的重量。他低头看着怀里女孩安详的睡颜,红肿的眼皮,微翘的鼻尖,还有那缕被风吹动、粘在脸颊上的发丝。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温柔的暖流充盈着他的胸腔。他小心地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那缕发丝拨开。

他抬起头,望向天际。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天空从绚烂的橘红过渡成深邃的蓝紫色,几颗早起的星子悄然闪烁,像遥远国度的灯塔。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天台,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艾雪发间的野花,带来一丝清冽的芬芳。

城市华灯初上,远处街道的车流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万家灯火如同地上的繁星,一盏盏亮起。那片温暖的、属于“家”的光芒,在夜色中蔓延开来。

艾克的目光扫过那些灯火,最后落回怀中熟睡的艾雪身上。他想起教室里那些被父母围绕的同学,想起欧阳老师温和却带着一丝担忧的目光,想起杨阳沉默的守护……也想起那深埋于玩偶之中、来自遥远星辰的、跨越生死的回应。

他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却无比坚定的弧度。

家?

他低下头,看着艾雪毫无防备的睡颜,看着她怀里紧紧依偎的团团圆圆,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又抬起头,望向那深蓝夜幕上初现的星辰,那里,有他们共同的来处,也有永恒的守望。

他紧了紧环抱着艾雪的手臂,将圆圆也往她怀里轻轻推了推,让两只玩偶更好地依偎着她。

有她在的地方,有团团圆圆在的地方,有这份沉重却坚实的羁绊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无论身在快乐星球,还是这颗蔚蓝的地球。

晚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少年心中那份初生的、磐石般的暖意。他微微调整坐姿,将艾雪护得更周全些,然后抬起头,安静地凝望着这片属于他们的、被星光和灯火温柔包裹的夜空。影子被地面微弱的光线拉得很淡,但地上相依的轮廓依旧清晰——少年,少女,和他们之间那两只形影不离、系着蓝色领结和粉色蝴蝶结的熊猫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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