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西移,清辉如薄纱,温柔地覆满房间。艾克和艾雪相拥而卧,艾雪的脸颊贴着艾克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无声的鼓点,敲打着时光的回音。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他深蓝色家居服上那颗纽扣,指尖偶尔拂过悬挂其上的小团团挂件,柔软的绒毛蹭着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
艾克的手掌宽厚温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艾雪披散在他臂弯里的长发。永生花环的藤蔓纹理透过薄薄的衣料,与他腰间的永生腰带紧密相贴,仿佛两条根系,在无声处紧紧缠绕。他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朦胧的光影里,思绪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薄雾。
“说起来,”艾克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悠远的慨叹,“我们前世…能得善终,能相守一生,比起父皇和母后,已是…莫大的幸运了。”
艾雪在他怀里动了动,抬起头,月光勾勒出她小巧的下颌和眼中莹润的光泽:“父皇和母后?”她轻声问,前世关于太祖朱元璋与孝慈高皇后马氏的模糊记忆碎片,随着艾克的提及而悄然浮现。那是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孺慕的复杂情感。
“嗯。”艾克应了一声,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永生花环的花瓣发出细微的摩挲声。“父皇…太祖皇帝,他性子刚硬,手段酷烈,那是打天下、坐江山不得不为。可他对母后…马皇后,那是真真切切,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好,敬重到了骨子里。”
他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追忆的肃穆:“记得小时候在宫里,见过几次父皇发雷霆之怒。朝堂上,哪个大臣触怒了他,动辄廷杖,甚至…人头落地。宫人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整个皇宫都像结了冰。”艾克顿了顿,仿佛又置身于那令人窒息的威严之下。“可只要母后一来…”他语气一转,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孩童般的轻松,“父皇那冲天的怒火,就像被浇了一盆温水,瞬间就熄了大半。母后甚至不用说话,只消走过去,轻轻握住父皇的手,或者递上一碗她亲手熬的、温度刚刚好的羹汤…”
艾克微微侧头,看向艾雪,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温情:“母后说话总是温言细语,不急不躁。她会劝父皇:‘陛下息怒,气大伤身。此人虽有错,但罪不至死,或可再给一次机会?’父皇有时余怒未消,会梗着脖子反驳几句,可母后就那么看着他,眼神温和又坚定…最后,十有八九,父皇都会挥挥手,按母后说的办。那时我就觉得,母后是父皇心里唯一能压得住惊涛骇浪的那块定海神针。”
艾雪听得入神,前世属于徐妙云的记忆里,对那位早逝的婆母充满了敬仰与向往。她轻声接口,声音带着一丝向往:“母后…马皇后,她不仅是父皇的贤内助,更是天下女子的典范。我前世在闺中时,父亲(徐达)就常以母后的事迹教导我,说她‘仁慈爱人,俭朴持家’,是真正母仪天下的典范。她设立的宫规,体恤宫人,不许随意责罚,不许滥用私刑…这些,后来都被我写进了《内训》里。”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抚摸着艾克腰间的永生腰带,那坚韧的藤蔓纹理仿佛也承载着某种传承。
“是啊,”艾克的目光变得悠远,“母后最难得的是那份‘仁’。她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父皇要杀功臣,她力劝;父皇要严刑峻法,她主张‘以德化人’;宫里省下一点用度,她就拿去赈济灾民。甚至…”他嘴角勾起一个带着苦涩和敬意的弧度,“她走的时候,还特意留下遗言,恳求父皇‘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宜子孙,皆贤良’…字字句句,心心念念,还是为了父皇,为了朱家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
艾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惜:“母后一走…父皇的天,就塌了一半。他变得…更加暴戾,更加多疑。再也没有人能像母后那样,走进他心里最深处,抚平他的暴怒和孤寂。他再也没有立后。坤宁宫…永远为母后空着。他晚年常常独自坐在母后生前最喜欢的那个亭子里,一坐就是半天…身边只有冰冷的石凳,再无那个温言软语、能让他卸下帝王重担的人。”
艾雪的心被这描述揪紧了。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曾经叱咤风云、令天下人胆寒的洪武大帝,在失去爱妻后,是如何孤独地坐在夕阳里,身影被拉得老长,充满了无人能解的苍凉。她更紧地依偎进艾克怀里,仿佛要汲取一些力量,驱散那穿越时空而来的沉重感。手腕上的淡金色胎记,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历史的苍凉,光芒微微黯淡了些。
“后来…”艾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目光转向艾雪,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后来…我成了他。我坐上了那个位置。我…也失去了我的妙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艾雪的手,力道有些大。
艾雪的心猛地一颤。前世徐皇后崩逝时的记忆碎片——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席卷而来。她甚至能“看到”朱棣在坤宁宫外,如同受伤的困兽般徘徊、悲号的样子。她反手用力地回握他,试图传递某种支撑。
“你走之后…”艾克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偌大的紫禁城,瞬间变得冰冷空旷。再多的龙涎香,也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属于你的气息。你的梳妆台,你的书案,你常坐的窗边小榻…甚至你亲手为我缝制的寝衣…每一处都提醒着我,你不在了。”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蒙上一层浓重的水汽,在月光下闪烁:“朝臣们上奏,请立新后,以正宫闱,以安社稷。奏章像雪片一样堆在案头。”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带着帝王的威严和深沉的悲痛,“我一份也没看。直接在朝会上,当着所有大臣的面,把那些奏章…一把火,烧了!”
艾雪倒吸一口凉气,想象着那金銮殿上,帝王焚毁奏章的决绝景象,火光映照着他悲痛而狰狞的脸庞。她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朕的皇后,只有徐妙云一人!”艾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那气势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威加海内的永乐大帝,“坤宁宫,永远只属于她!朕,终身不立后!”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决绝的话语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穿越时空的悲怆与深情。
艾雪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艾克的衣襟。她前世作为徐妙云,知道夫君爱她,却直到此刻,通过艾克这充满痛苦与决绝的回忆,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爱有多深,有多沉!那焚毁奏章的火焰,那“终身不立后”的誓言,是朱棣对徐妙云最深沉的祭奠,也是他对自己帝王生涯最沉重的枷锁。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
艾克感受到胸前衣襟的湿热,也感受到了怀中人儿无声的颤抖和汹涌的心疼。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手臂更紧地环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沙哑:“所以你看…我们朱家的男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像得很。认准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生同衾,死…也盼着能同穴。”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宿命般的无奈,“深情…有时候,竟成了帝王家一种…代代相传的‘诅咒’。”
房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交织的、带着泪意的呼吸声,在月光流淌的寂静里轻轻回荡。大团团和大圆圆依偎在床角,蓝领结和粉蝴蝶结安静地垂着,仿佛也被这沉重的帝王深情所感染。
过了许久,艾雪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她从艾克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那…高炽呢?他和诚孝张皇后…”她想起那位在史书上留下“贤德”美名的儿媳。
提到大儿子,艾克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些,眼底的沉重被一丝属于父亲的柔和取代。“高炽那孩子,”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缓,带着一丝追忆的温暖,“性子软,敦厚,不像我。但他对发妻张氏(诚孝张皇后),却是真心实意的好。张氏出身不算顶顶显赫,但温婉贤淑,识大体,与高炽相敬如宾,患难与共。”
艾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尤其在高炽做太子那二十多年,日子并不好过。二弟高煦虎视眈眈,处处构陷;朝堂之上,也非风平浪静。张氏一直默默站在高炽身后,替他打理内廷,安抚宫人,照顾子女(宣宗朱瞻基便是张氏所生),从无怨言。高炽身体不好,脾气有时也急躁,唯有对着张氏,才能心平气和。我记得…”他陷入回忆,“有一次,高炽又因为高煦的构陷被父皇申斥,心情郁结,回到东宫就病倒了,水米不进。张氏日夜守在榻前,亲自熬药喂食,衣不解带。高炽看着她熬红的双眼,拉着她的手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艾雪听着,心底涌起一阵暖流。前世作为婆婆,她对这位儿媳也是极为满意和怜惜的。她轻声说:“后来高炽登基,虽然只在位短短一年,但立刻册封张氏为皇后。可惜…”她语气黯然下去,“仁宗皇帝福薄,英年早逝。”
“是啊,”艾克叹息一声,“高炽走得早。留下张氏和年幼的瞻基(宣德皇帝)。”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张氏…这位诚孝皇后,她后来的日子,倒让我想起了…母后马皇后。”
艾雪疑惑地看向他。
“高炽走后,”艾克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张氏就成了宫里的定海神针。她悉心教导孙子朱瞻基,如同当年母后教导父皇和我们兄弟。她深谙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却又能以太后之尊,在关键时刻给予瞻基最有力的支持和建议,帮他稳定朝局。尤其是…处理高煦谋反一事上。”
艾克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高煦那个逆子!在高炽在位时就蠢蠢欲动,高炽仁厚,念及兄弟之情,只是将他徙封乐安,未加严惩。高炽一崩,他以为时机到了,悍然起兵!那时瞻基刚刚登基,根基未稳,朝野震动。是张太后,”艾克加重了语气,带着深深的敬意,“是她力排众议,坚定地支持年轻的宣宗皇帝御驾亲征!她坐镇宫中,稳定人心,调度后勤,为前线提供了最坚实的后盾。最后,高煦被擒,如何处置?又是张太后,她深知此逆子不除,后患无穷,给了瞻基最明确的暗示和支持。这才有了后来…铜缸炙杀之事。”说到最后,艾克的语气冰冷而残酷,但同时也带着一种对张太后果决的认可。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高炽留下的基业,保护她的儿子和孙子。”艾雪喃喃道,心中对这位儿媳(也是前世的婆媳)充满了更深的敬意。张太后在丈夫早逝后,活成了另一个“马皇后”,用她的智慧和坚韧,守护着朱家的江山,也守护着丈夫留下的血脉。
“没错。”艾克点头,“张氏后来被尊为太皇太后,辅佐宣宗,又教导英宗(朱祁镇)。她历经仁宗、宣宗、英宗三朝,始终保持着清醒和睿智。直到她晚年去世,朝廷给予了她极高的哀荣。她和高炽…虽然相守的时间不长,但那份情意,那份相互扶持、生死相托的信任,却足以光照史册。”
艾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带着几分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而说到帝后情深,还有一对,更是…千古罕见。”
艾雪立刻反应过来,眼睛一亮:“你是说…孝宗皇帝朱佑樘和孝康敬皇后张氏?那位…真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皇帝?”
“正是。”艾克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叹和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我那侄玄孙朱佑樘…他大概是朱家历代帝王里,最不像皇帝的一个,却又在情之一字上,做到了历代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
月光似乎也因这个话题而变得更加温柔。艾克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艾雪靠得更舒服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她永生花环上垂落的一缕藤蔓。
“佑樘这孩子,身世坎坷。”艾克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惜,“他幼年几乎是在暗无天日的冷宫和宫人的庇护下长大的,受尽了苦楚。或许正是这种经历,让他对‘家’、对‘唯一’的温暖,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望。”他看向艾雪,眼神深邃,“他登基后,后宫形同虚设。他只要张皇后一人。真正做到了‘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是‘后宫空置,唯此一人’。”
艾雪听得心驰神往,前世作为深宫皇后,她太清楚后宫佳丽三千意味着什么。而这位后辈皇帝,竟能打破千年的枷锁!“史书上说,他们如同民间夫妻,同起同卧,琴瑟和鸣…”她轻声说,语气中充满了向往。
“何止是如同,”艾克轻笑一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赞叹,“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张皇后喜欢画画,佑樘就陪着她画;张皇后偶感风寒,佑樘能丢下朝政,亲自守在榻前端茶递水,煎药喂食;甚至张皇后生了气,他堂堂天子,也会放下身段去哄…这在紫禁城几百年的历史里,简直是闻所未闻!”
艾克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想象那深宫之中难得一见的温馨画面:“更难得的是,张皇后并非恃宠而骄之人。她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佑樘也是体贴入微。他们之间,是真正的相知相守,是灵魂的伴侣。佑樘一生,只有张皇后所出的两个儿子(武宗朱厚照及蔚悼王朱厚炜),再无其他子嗣。这在皇家,简直不可思议!可他甘之如饴。他曾对心腹大臣说过:‘朕得张后,如鱼得水。天下珍宝,不及吾妻一笑。’”
艾雪听得心潮澎湃,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她前世与朱棣情深,但终究身处帝王家,身不由己。而孝宗与张皇后这份纯粹到极致、打破一切陈规的爱情,让她由衷地感到震撼和羡慕。“他们…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她喃喃道。
“是啊,”艾克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感慨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在寻常百姓家或可实现,但在帝王家…尤其是我朱家这样,背负着太多权谋、责任和血腥的帝王家…孝宗和张皇后,他们做到了一个奇迹。”
艾克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艾雪脸上,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对孝宗纯粹爱情的赞叹,有对自身前世帝王身份的复杂审视,更有对今生能与艾雪相守的无比珍视。他伸出手,指腹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一种穿越时空的确认,轻轻抚过艾雪脸颊细腻的肌肤,拂过那顶与她发丝融为一体的永生花环。
“所以你看,妙云…艾雪,”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像誓言,又像叹息,“我们朱家的血脉里,似乎真的流淌着一种…对发妻近乎偏执的深情。太祖对马皇后,父皇对你,高炽对张氏,孝宗对张皇后…皆是如此。这份深情,是福也是劫,是温暖也是枷锁。”
他的手指下滑,与艾雪的手十指相扣。两人手腕内侧,那对淡金色的胎记在月光下同时亮起,温润的光芒如同呼吸般起伏,仿佛两颗跨越了漫长时空依旧紧紧依偎的灵魂在无声对话。
“前世,我是朱棣,你是徐妙云。我们有幸相守半生,却终究阴阳两隔,留下我独坐那冰冷的龙椅,对着空荡荡的坤宁宫。”艾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握紧艾雪的手也加重了力道,“今生,我们是艾克和艾雪。没有帝位枷锁,没有朝堂倾轧,没有骨肉分离的威胁…”
他深深地望进艾雪的眼底,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刻骨铭心的珍惜:“我们只有彼此,只有这个小小的家,只有团团和圆圆,只有这永不凋零的花环和腰带…”他抬起两人交握的手,让那散发着温润光芒的胎记更加清晰地呈现在月光下,“…还有这永不磨灭的印记。这一次,艾雪,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我们有的是时间,去弥补前世所有的遗憾,去活出…比孝宗和张皇后更圆满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艾雪的心被这滚烫的话语和深沉的目光彻底融化。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喜悦和幸福的泪水。她用力地回握他的手,永生花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散发出淡淡的草木芬芳。她仰起脸,主动吻上他的唇,那吻里带着无尽的承诺和跨越两世的深情。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床头,大团团依偎着大圆圆,蓝色的领结靠着粉色的蝴蝶结,在清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艾克实验室的穹顶在远处勾勒出模糊的剪影,而在这小小的、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的心跳,和那份历经劫波、终于可以纯粹相守的,永恒的爱意。胎记的光芒温柔地闪烁着,如同亘古星辰,见证着这份从大明深宫延续到快乐星球的,独一无二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