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兄弟,万万不可!”
董霸面色凝重得,连泼洒出来的酒渍都顾不上。
他放下酒杯,看着陆沉,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浓浓的劝阻之意:
“那摩云窟可是在龙脊岭中段深处!”
“且其地势诡异下沉,内里洞窟纵横交错,暗河涌动,整个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一般!”
“便是积年钻山的老把头进去,十有八九也得迷失方向,更别提那地方常年妖气缭绕,毒瘴弥漫,不知盘踞着何等凶戾的大妖!此行过去,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陆沉神色平静,他当然明白摩云窟意味着什么。
当年他还是雨师巷那个籍籍无名的采药郎时,就常听老辈人提起龙脊岭尾端的几处凶地。
一是落魂坡,二是鬼愁涧。
这两处,他都曾侥幸闯过一次,囫囵着出来。
但每每忆及,仍觉脊背发凉,深知当时若稍有差池,运气只要差上一线,那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而摩云窟,其凶险程度远超落魂坡、鬼愁涧数倍!
其深入龙脊岭中段,不光有瘴气剧毒,更有妖气缭绕惑乱心神,哪怕是正午的日头,都没有办法透的进去。
就连董霸这等龙脊岭第一跟山郎,在当年勇夺赶山大会头名、最意气风发之时,都只能选择远远绕开,宁可转道去闯同样凶名赫赫的黑风山,才采得那五枚六百年的朱果。
“董大哥,你的担忧,我心里有数。”
陆沉端起面前那杯清澈的烈酒,目光沉稳如水。
“梨园行里有句话,叫‘台下十年功,台上半刻钟’,这登台亮相的半刻钟,讲究的就是一个响亮!亮相不响,登台不亮,往后便再难有成角儿的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沈爷是过去的老把头,威名赫赫,可终究沉寂多年,未必能镇得住人。”
“他老人家此番兴师动众收我为徒,安宁县里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等着看我这个徒弟到底是骡子是马,此番进山,我自然不能求无功无过,只求登场一定要响亮!唯有花团锦簇,搏他个大货出来,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撑起师父的颜面,也立住我的脚跟!”
董霸沉默了。
他紧锁着浓眉,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了的酒杯边缘。
他何尝不懂这“盛名所累”的道理?
安宁县这座小小的江湖,水浑得很。
明里暗里的规矩,捧高踩低的人心,说到底,无非“名利”二字,谁都逃不过。
陆沉此刻的选择,与其说是冒险,不如说是被这无形的江湖规矩,推到了风口浪尖,不得不为!
厅堂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半晌,董霸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罢了!陆兄弟你执意要为沈爷争这口气,要亮一个花团锦簇的漂亮相,当大哥的也不拦你了!”
他转头,对着侍立一旁的晴娘沉声道:“晴娘,去!把我书房里,收藏的那口宝剑取来!”
董夫人晴娘闻言,美目中掠过一丝了然。
她并未多言,只轻轻颔首,才刚坐下没多久的她,再次起身离席。
“董大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陆沉连忙开口。
那张凝聚了董霸巡山队无数次出生入死才绘就的巡山图,其价值无可估量,他说来借,董霸二话不说就给了他。
对方确实是把那份救命的恩情放在心上,拿自己当兄弟对待。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客套就显得生分了!”
董霸大手一挥,打断陆沉道:“若非陆兄弟你两度出手相救,我董霸早就是烂泥地里的一具枯骨,董家上下,也早被薛超那厮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这两次从鬼门关回转回来,全都仰赖陆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他豪气干云地说着,只是话锋又一转,“当然,你嫂子除外。”
“喝了两杯酒又开始说胡话!”
董夫人晴娘没好气地白了自家口无遮拦的丈夫一眼,转而将手中一个狭长的紫檀木剑匣轻轻放在陆沉面前。
剑匣古朴,看起来便透着一股不凡。
她开口道:“陆兄弟别搭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口剑,是贯石号的大匠亲手锻造的百锻宝剑。”
百锻?!
陆沉动容,目光瞬间被那剑匣吸了过去。
他曾在铁匠铺咬牙花三十两银子买过一口短刀,那不过是粗浅的十锻兵。
被那三足蟾一口毒液就腐蚀得坑坑洼洼,不堪大用。
而眼前这口出自“贯石号”大匠之手的百锻宝剑,董霸却直接送到自己手中。
百锻精钢,意味着需将上好的铁胚反复折叠、锻打百次以上!
每一次锻打,都是火与力的极致淬炼,剔除杂质,凝聚锋芒。
其过程艰辛漫长,动辄耗费名匠一年半载的心血,耗材更是惊人!
这等神兵利器,放在外面,便是五六百两雪花白银都未必能买到!
其锋锐坚韧,远非凡铁可比,足以成为武者的依仗。
董霸拍了拍那紫檀剑匣,脸上带着追忆的笑容:“这口宝剑,说来还是当年我夺了赶山大会头名,贯石号的东家当作贺礼送我的。东西是好东西,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他话锋一转,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可惜啊,你大哥我这双手,耍惯了刀,剑我用不惯,与其让它在这匣子里蒙尘落灰,白白糟践了欧大匠的心血,倒不如物尽其用,交给陆兄弟你傍身,这凶险的龙脊岭,多一分依仗总是好的!”
陆沉闻言,没有继续推辞下去。
他肃然起身,对着董霸抱拳道:“多谢大哥!”
他虽不通剑法,但百锻神兵在手,锋锐无匹,这无疑为他此行前往摩云窟,又添了一份自保之力。
“自家兄弟,再提谢字,便是打我董霸的脸!”董霸大手一挥,重新斟满烈酒,“来来来!别的就不多说,陪我痛快的呵一场,也算为你壮行!”
两人推杯换盏,直至三更鼓响,满桌狼藉,酒坛空了大半。
董霸喝得满面红光,陆沉也是酒意上涌,不胜酒力。
“大哥,嫂子,夜深了,我该告辞了。”
陆沉强撑着起身,婉言谢绝了董霸夫妇的再三挽留。
夜色深沉,凉风拂面,他摇摇晃晃回到新宅。
一路走来,他心里头暖流涌动。
沈爷给自己的谆谆教诲、倾囊相授的防身奇物,董霸慷慨赠剑的生死情谊,这是以往,陆沉很难体会到的感觉。
这世道,曾如冰冷的寒夜,无依无靠,行走其间,每一步都提心吊胆,不知黑暗里藏着什么。
可如今,前路虽依旧凶险莫测,却有人为他点亮一盏灯,有人与他结伴同行,心里自然踏实,安稳许多。
回到新置的二进宅院,推开院门。
陆沉酒意翻涌,也顾不上洗漱,踉跄着回到后院卧房,将那口百锻宝剑随手放在桌上,与那柄从龙脊岭带下来的生锈铁剑并排放在一起。
他自己则一头栽倒在床上,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意识迅速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就在这已经彻底深下去的夜里。
嗡嗡!
桌上,那柄毫不起眼的生锈铁剑,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