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驶入市委家属大院,林默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错落的楼宇。傍晚的夕阳给这片静谧的区域镀上一层暖光,道旁树木投下长长的影子。
“紧张吗?”副驾驶座上的苏晚晴侧过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她今天穿了件浅米色的羊绒衫,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少了几分在医院里的干练,多了些温婉。
林默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动作。“不紧张。”他回答,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但停顿了半秒,又补充道,“只是交感神经兴奋度比基准水平提升了约15%,表现为心率增快八次每分钟,掌心微汗。属于正常的应激反应。”
苏晚晴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这就是林默,连紧张都要用生理指标来量化。“放轻松,林大主任。”她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我爸又不会在饭桌上让你做一台急诊主动脉夹层手术。我妈……她是个很温和的文学教授,不考你手术。”
“我知道。”林默的目光扫过后视镜里自己一丝不苟的衣领,那是苏晚晴出门前亲手帮他整理过的。他确实做了“预案”,查阅了可能的谈话方向和礼仪,但理论上充分的准备,似乎并不能完全消除生理上这种非理性的微妙反应。这种感觉很陌生,类似于面对一台变量极多、无法完全掌控的超高难度手术。
停好车,林默从后备箱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一套品相极好的紫砂茶具是给苏衡的,另外还有一套精装版的《莎士比亚全集》英文原版,是给苏晚晴的母亲,滨海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叶知秋的。这些都是苏晚晴亲自参谋的结果。
上楼,站在门前。苏晚晴抬手欲按门铃,林默却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扩张。苏晚晴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嘴角弯了弯,终于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苏衡本人。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少了几分在医院的威严,但久居上位的气场仍在。
“爸。”苏晚晴唤了一声,侧身让林默进来。
“苏书记。”林默点头致意,将礼物放在玄关柜上,动作略显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来了就好,家里不兴这些。”苏衡笑容温和,目光却如同精密扫描仪,迅速而自然地从林默身上掠过。对于这个年轻人,他心情复杂。技术上,他叹为观止;为人上,他欣赏其纯粹;可一想到女儿……这小子之前那油盐不进、只知道埋头做手术的劲儿,实在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有些窝火。好在现在关系算是定了,女儿喜欢,他也不会做恶人。
“小林,最近辛苦了吧?刚从澜州回来没多久,院里事情又多。”苏衡引着两人在客厅沙发落座,随口挑起话题,是领导也是长辈常见的关怀开场。
“还好。杂交中心运转正常,星火计划也在按进度推进。”林默回答,坐姿端正,背脊挺直,不像在女友家做客,倒像在参加一场跨部门协调会。
苏晚晴起身去倒水,试图缓和一下这略显正式的气氛。
客厅里剩下两个男人。苏衡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连续几晚的应酬和工作会议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就在这时,林默的目光在苏衡脸上停顿了两秒。职业本能压过了一切社交考量,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地,用那惯常的、冷静而清晰的语调开口:
“苏书记,您最近睡眠不足,血压可能有些波动,建议减少饮酒,并监测一下晨起血压。”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刚端着水杯走回来的苏晚晴脚步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扣住杯壁,内心一片哀嚎。来了,果然来了!她就知道!林默这“病情观察强迫症”在见家长这种场合也绝不会缺席!
苏衡脸上的笑容刹那冻结,揉着眉心的手也放了下来。他看向林默,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些许被直白点破身体状况的不自然,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下不来台的愠怒。这小子……有这么说话的吗?第一次上门,劈头盖脸就是医嘱?
整个客厅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苏晚晴赶紧上前,把水杯放在林默面前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爸,林默他……他是医生,顶尖的那种,看谁都像需要他拯救的病人,您别介意。”她干笑着解释,偷偷在背后用力掐了林默的手臂一下。
林默吃痛,微微蹙眉,似乎这才意识到场合不对。他看了看苏晚晴略显焦急的脸色,又转向面色微沉的苏衡,语气依旧平稳地补充了一句:“从您面部轻微的浮肿和揉压太阳穴的动作初步判断。准确数据需要测量。”
苏晚晴:“……” 她简直想当场晕过去。
然而,出乎苏晚晴意料的是,苏衡在短暂的沉默后,脸上的僵硬慢慢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和些许好笑的神情。他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小子……”苏衡摇了摇头,语气听不出是责备还是认命,“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那股无形的、令人紧张的压迫感,似乎随着这声无奈的感叹消散了些。
“是谁来了?在讨论病例吗?”一个温婉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
紧接着,一位系着素色围裙的中年女性走了出来。她身材保持得很好,气质沉静,眉眼间与苏晚晴有几分相似,但更添岁月沉淀下的书卷气。她就是叶知秋,苏晚晴的母亲。
“妈。”苏晚晴迎上去,挽住母亲的胳膊,“这就是林默。”
林默立刻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挺拔的姿态,但眼神里少了几分面对苏衡时的锐利,多了一丝面对未知领域的审慎。“叶教授,您好。”他微微躬身。
叶知秋笑着打量林默,目光柔和却带着洞察力。“小林是吧,常听晚晴和她爸爸提起你。果然一表人才。”她的视线在林默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茶几上那套精装的莎士比亚全集,眼中笑意更深了些,“别站着,坐,坐。饭菜马上就好。”
众人重新落座。叶知秋很自然地接过话头,没有继续医学话题,而是转向了林默:“小林,听晚晴说,你读书时就能啃厚厚的英文原版医学专着?像《格氏解剖学》那种?”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林默的预料。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回答道:“是的,叶教授。医学更新速度很快,阅读原版能获取最前沿的信息。而且,精确的术语翻译很重要。”
“哦?”叶知秋饶有兴趣地倾身,“那我们算是同行了,我也常常为了一个词的古英语释义或者文化背景查上半天资料。你觉得,医学的这种‘精确性’,和我们文学解读中可能存在的‘多义性’,有没有什么奇妙的冲突或者共通点?”
这个问题带着浓厚的人文社科色彩,巧妙地绕开了林默不熟悉的中医,切入了一个跨界思考的领域。林默略一思考,没有直接回答共通点,而是基于自己的认知说道:“在医学上,一个术语的误读可能意味着错误的诊断和治疗。比如,‘动脉夹层’和‘动脉瘤’是完全不同的病理过程。但在文学领域,”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晚晴说过,不同的解读可能丰富了作品的内涵。这是……两种不同的逻辑体系。”
他没有强行附会,而是清晰地划定了界限,并承认了另一套体系的价值。
叶知秋听得很认真,不但没有因为他的“划界”而不悦,反而赞赏地点点头:“思路很清晰。不像我们有些学生,写论文喜欢生搬硬套各种理论,故弄玄虚。”她说着,似笑非笑地瞥了女儿一眼。
苏晚晴立刻抗议:“妈!你说我就说我,干嘛地图炮我们整个文学院?”
众人都笑了起来,客厅里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晚饭时,餐桌上的话题更加轻松。叶知秋问了些林默家里的情况,林默一一作答,虽然言简意赅,但态度诚恳。苏衡也暂时放下了书记的身份,聊了些医院里的趣事,偶尔还会问问林默对某个医疗政策的看法。
林默的回答依旧直接,但少了最初的刻板,多了一份在长辈面前的尊重。他甚至主动给苏晚晴夹了一次她爱吃的菜,动作虽然略显生硬,却让苏晚晴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饭后,林默和苏晚晴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苏晚晴小声对林默说:“表现不错嘛,林大夫。除了开场那个‘血压警告’有点惊悚。”
林默清洗着手中的盘子,水流哗哗作响。他侧头看了苏晚晴一眼,低声道:“数据反馈,应激激素水平在进门三十分钟后已回落至正常范围。”
苏晚晴噗嗤一笑,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你就不能感性一点说‘因为你和叔叔阿姨都很好’?”
林默动作顿了顿,似乎在处理这个“感性”指令,然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离开苏家时,苏衡和叶知秋送到门口。
“小林,星火计划是院里接下来的重点,也是很多眼睛盯着的地方,你心里要有数。”苏衡最后叮嘱了一句,语气恢复了几分书记的凝重。
“明白,苏书记。”林默点头。
“有空常来坐坐,小林。”叶知秋的笑容依旧温和,“下次来,尝尝我新学的红酒炖牛肉,不谈医学,只聊文学。”
“好的,叶教授。”林默应下。这个邀约似乎比讨论药膳让他感觉更自在。
回程的车里,窗外是流动的城市灯火。
“怎么样?我爸妈没那么可怕吧?”苏晚晴笑着问。
林默目视前方,专注开车,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叶教授思维敏锐,苏书记……嗯,血压需要注意。”
苏晚晴翻了个白眼,却又忍不住笑出来。算了,指望这家伙说出什么甜言蜜语是不可能的。能顺利度过今晚,已经是里程碑式的胜利了。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林默线条清晰的侧脸,心里一片宁静。这就是她选择的人,一个用手术刀和生理指标理解世界,偶尔需要她来翻译人情世故的男人。
而前方,杂交中心还有无数挑战,星火计划即将启航,王副院长的阴影也从未远离。但此刻,车厢内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名为“家”的暖意,足以驱散任何来自外界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