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村里几乎没几家亮着灯能睡安稳觉的。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乱晃,呼喊“张左明”的声音此起彼伏,惊起了不知多少夜宿的鸟雀。张左腾早就没了耐心,骂骂咧咧地回家去了,说困了,明天再说。赵大山和几个老邻居陪着我找到后半夜,实在没辙了,也只能先回去,说明天天亮了再扩大范围找。
我坐在冰冷的门槛上,力力靠在我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张老栓蹲在院子里,像尊石像,一动不动。小花大概也哭累了,在西屋炕上睡着了。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像鬼哭。
我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恨张左明吗?恨。他以前对我非打即骂,不是个东西。可一想到他可能像小凤一样,死在哪条阴沟里,或者冻死在野地里,我这心里又堵得慌。那毕竟是一条命,还是力力名义上的爹。他要真就这么没了,我心里这坎儿,怕是这辈子都过不去。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但根本睡不着。我煮了锅稀粥,逼着张老栓和力力喝了点。自己一口也咽不下去,心里跟油煎似的。
“我再出去找找。”我对张老栓说,声音哑得厉害。
张老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小心。”
我点了点头,裹了件破棉袄,出了门。清晨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能去哪儿找?村子周围昨晚都找遍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不觉,我竟然走到了村外的坟岗子。这片地方,埋着村里几辈子的先人,也包括刚下葬不久的王桂花。坟头一个挨着一个,枯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看着就瘆人。平时没啥事,谁也不愿意往这儿来。
我本来想转身回去,可鬼使神差地,我的脚步却朝着王桂花那座新坟挪了过去。坟上的土还是新的,花圈早就被风雨打烂了,只剩下几根竹架子。
刚走近,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心里一紧,赶紧快走几步。绕过坟头,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叫出声!
就在王桂花的坟堆后面,蜷缩着一个人!正是张左明!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身上那件破棉袄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露出来的地方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脸上更是肿得看不出人形,糊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泥土。他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人已经昏迷不醒了,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冰冷的土地上。
“左明!”我失声喊道,扑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气若游丝。再摸摸他的额头,滚烫!像块火炭!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被打成这样?是谁干的?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救人要紧!
我转身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找到左明了!在坟地!快不行了!”
我的喊声惊动了早起下地的人。赵大山也闻讯赶来了。大家看到张左明的惨状,都吓得不轻,七手八脚地用门板把他抬回了家,又赶紧去公社卫生院叫医生。
卫生院的医生来了,检查了一下,直摇头:“伤得太重了!浑身是伤,失血过多,还发着高烧!我们这儿条件不行,得赶紧送县医院!再晚怕是……”
送县医院?那得花多少钱?我心里咯噔一下。可我看着张左明那副只剩一口气的样子,一咬牙:“送!赶紧送!”
又是折腾着找车,把人往县医院送。张左腾和王小丽听说人找到了,还是这副样子,也赶了过来。张左腾一看要送县医院,脸就拉下来了:“送县医院?那得花多少钱?我看就在卫生院治治算了,听天由命吧!”
王小丽也帮腔:“就是!一个疯子,治好了也是个废人,浪费那钱干啥?”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骂:“你们还是不是人?!这是你们亲弟弟!见死不救,你们良心让狗吃了?!”
赵大山也看不下去了,呵斥道:“少说废话!救人要紧!钱大家一起想办法!”
最后,还是赵大山做主,先由大队垫付一部分,剩下的,张左腾不情不愿地掏了一点,我……我把这段时间摆摊卖菜,加上以前攒下的,所有的钱,一共三十七块八毛五分,全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够。我又咬牙,把王桂花给的那对金耳环,偷偷拿去公社的收购站卖了。那收东西的人掂量了半天,只给了十五块钱。
拿着这凑起来的、带着汗水和屈辱的钱,张左明总算被送进了县医院。
他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两夜,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我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守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力力托付给邻居照看着。张老栓留在家里,魂不守舍。
人总算活过来了,但医生的话,像盆冰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命是保住了,但脑部受到重击,有脑震荡,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也断了两根。”医生翻着病历,语气沉重,“更重要的是……他本身精神就不太正常,这次头部受伤,可能会加重病情。以后……可能会出现更严重的精神问题,生活恐怕很难自理了。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更严重的精神问题……生活不能自理……
我听着这些话,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本来就是个疯子,现在还要更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以后不仅不能帮衬家里,还需要人时时刻刻看着,伺候着!意味着我这个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家,背上了一个更沉重、更看不到头的包袱!
张左明住院的医药费,像座大山,把我那点微薄的积蓄压得粉碎。卖耳环的钱,加上我所有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还欠了大队几十块钱。
张左明出院那天,是用板车拉回来的。人瘦得脱了形,眼神比以前更空洞、更呆滞了,时不时地会突然傻笑,或者毫无缘由地惊恐大叫。他彻底成了一个需要人喂饭、擦身、收拾屎尿的累赘。
看着他被安置在西屋的炕上,看着空荡荡的钱匣子,再看看需要照顾的老人和孩子,我心里像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喘不过气。
本来就不富裕的日子,经过这一场变故,更是雪上加霜,直接掉进了冰窟窿里。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站在院子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这苦日子,好像永远都看不到头。每一次以为能喘口气的时候,就会有新的、更沉重的打击砸下来。
但我能倒下去吗?不能。力力还小,小花还小,张老栓老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彻底废了的张左明……我倒下去了,他们怎么办?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窜到肺管子里。路再难,也得走下去。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就得把这个烂摊子,继续扛下去。这就是我的命吗?我吴香香,这辈子,难道就注定要在这无边的苦海里挣扎,永远上不了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