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晚上,在煤油灯下把话说开以后,我和傅恒丰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薄冰,算是彻底化开了。表面上,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他是老板,我是帮工,该干活干活,该算账算账,当着王德贵和周凯的面,客客气气,一点多余的话都没有。
可底下,那滋味儿,全变了。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躲躲闪闪,而是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心疼,装着担忧,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糊的东西。跟我说话,声音也软和了,不再是公事公办的硬邦邦,偶尔低声交代个啥,尾音儿都带着点暖意。递东西给我,手指头碰到一起,也不再是火烫似的缩回去,而是有意无意地,多停留那么一小会儿,粗糙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手背,像羽毛扫过,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头。
我呢,也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低头干活、心里七上八下的吴香香了。见他来了,心里就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欢实。干活也更有劲头了,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教我认新字,教我打算盘,我学得特别快,脑子也比以前灵光多了。他看着我写的字一点点变端正,看着我扒拉算盘珠子越来越熟练,眼里就会露出那种赞许的光,嘴角微微往上翘。就为这点光,我恨不得一夜之间把所有的字都认全,把所有的账都算清。
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像地下党接头似的。
有时候,去偏远的村子收粮,回来得晚,王德贵和周凯家近,先走了。就剩我俩,开着拖拉机,走在黑漆漆的乡间土路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发动机“突突”的声音和风吹过庄稼地的“沙沙”声。那时候,他就会放慢车速,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悄悄地、试探着伸过来,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掌心粗糙的茧子磨着我的皮肤,有种实实在在的踏实感。我让他握着,心里像喝了温吞的蜂蜜水,又甜又暖。我们都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听着风声,看着前面车灯照亮的一小片路。那感觉,好像天底下就剩我们俩,啥烦心事都没了。
还有时候,他会找由头,让我跟他去镇上办事。不是啥急事,就是去供销社买点零碎,或者去粮站对个账。路上,拖拉机开得稳稳的。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哼点不成调的小曲儿,声音低低的,只有我能听见。我坐在旁边,听着那不成调的哼哼,看着路边绿油油的麦田和蓝瓦瓦的天,觉得这日子,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在镇上,他给我买过一根红头绳,不是多好的东西,就是普通的玻璃丝扎头绳,鲜红鲜红的。他塞给我时,脸有点红,嘟囔着:“看着挺鲜亮,扎头上应该好看。”我接过来,心里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像得了啥宝贝。回到家,我对着水缸照了又照,把那红头绳小心翼翼地扎在辫梢上。力力看见了,拍着手说:“娘,你真好看!”我脸上烧乎乎的,心里却美滋滋的。这抹红色,像一点偷来的火苗,在我灰扑扑的日子里,悄悄燃烧着。
他还会教我些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比如,咋跟人讨价还价,咋分辨粮食的好坏,咋看人脸色说话。他说:“香香,你脑子不笨,得多学着点,以后……万一有啥事,自己也能立起来。”他说这话时,眼神很深,好像在为很久以后的日子打算。我听着,心里又暖又酸。他这是……真把我放在心上了,在为我的以后着想呢。
我越来越喜欢看他做事的样子。他开拖拉机时,身子微微前倾,下巴绷着,眼神专注,那侧脸看着特别周正,有种说不出的男人气。他跟人谈价钱时,不紧不慢,句句在理,既不吃亏,也不把人逼急,那气度,让我打心眼里佩服。就连他弯腰扛麻袋时,背上肌肉绷紧的线条,都让我觉得……好看。
这种心思,是我以前对张左明从来没有过的。张左明以前碰我,我只觉得恶心、害怕、屈辱。可对傅恒丰,不一样。他靠近我时,我心跳会加快,脸上会发烧,心里头慌慌的,却又隐隐期待着。他粗糙的手掌摸过我的皮肤,会激起一阵战栗,不是害怕,是一种陌生的、让人腿软的酥麻。夜里躺炕上,想起他,身子会发热,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是一种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尝过的滋味儿,像犯了瘾,戒不掉,也不想戒。
我知道这是偷来的,是见不得光的。就像阴沟里长出的苔藓,见不得太阳,可它自个儿,却绿得鲜活,绿得顽强。我和他,就像这两棵苔藓,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偷偷地、贪婪地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微弱的暖意和湿气,顽强地活着。
有时候,我也会害怕。怕哪天东窗事发,怕被张左腾那家子抓住把柄,怕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把我们淹死。尤其是看到力力和小花天真无邪的眼睛,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我这样,算不算是个坏娘?
可一看到傅恒丰,一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一听到他低低的说话声,那点害怕和愧疚,就又被打散了。我就想,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一直泡在苦水里吧?我就偷这么一点点甜,一点点光,也不行吗?
这个春天,地里的麦子一天比一天绿,一天比一天高。我和傅恒丰这偷偷摸摸的情分,也像这麦苗一样,在不见光的地方,悄悄地、顽强地生长着。它见不得人,却实实在在地,照亮了我这灰暗压抑的日子。
我知道前路艰难,可牵着他的手,走在这条黑漆漆的小路上,我心里头,竟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为了这点偷来的光,我愿意赌一把,哪怕最后摔得头破血流,我也认了。